万颂今回头淡笑:“抱歉,母亲近年来身体一直不好,很少见客。还请几位多包涵。”
此时水雾愈浓,塔顶已有雨丝飘动。四人随即下塔,穿庭回到莲堂。堂中两行茶座,已由会武入选的侠士坐满大半。令狐勤与谈笑云立在东面末座处,似是守候了一阵。
小粮谦让,请身体虚弱的元三坐了,自己伏在椅背上吃佐茶果子,看着满堂人物思忖:入选者共有八门,粗眼看去,有风姿超然之青年才俊,也不乏奇形怪状者。这时间,万颂今不知兜往何处去了,无人主持,八门俱沉默安坐,并不交换姓名。不知道是自恃位高,还是彼此早已相识。
燕偈也站在元三椅背后,好奇辨识着座上宾客。他一一扫视,想与应兇画册中的面孔比对,只觉糊涂:社内画师手笔实在一般,怎的个个英雄都长得丹凤眼卧蚕眉……忽而,他想起画技高超的妙笔秋隆来,顿时心生羞惭。只顾看小贼打擂的热闹,好像把这厮忘在山下了。
正想时,他无意中转往西座,目光一滞:末座处光线阴幽,他们正对面竟坐着一个佩全脸铁面具的男子。面具目孔中的视线似与他相接,燕偈本能生出恶寒之意,忙勉强一笑,便把目光移开。
雨势渐大。满堂客人又等了一刻,莲堂前门外,万颂今才重又现身,却在雨幕下领回两个学士模样的文弱男子。
一者戴莲花冠,鼻骨上有颗朱红小痣,是个形貌清丽的小生;另一人头系幅巾,相貌平平,然而双眼中竟有一目为青色的异瞳。这两人均身穿黑色长袷袄,脚步轻慢,仿佛对堂下江湖侠士都不在意,只是径走到香案旁最上座,整袍宽坐。
前门关合,一室无声。万颂今在香案之前,面色宁静,单手一礼:“众位,坛山莲堂堂主万了义身体抱恙,无法亲来,遣小女代为致歉。请容我介绍座上众宾,再叙说日程。”
她略过方才引来的两人,向堂中扬臂比道:“从西座起,第一位,缠掌周氏周驹;第二位,蛱蝶剑楚鸾;第三位,呼星棍山宴;第四位,乌鞘剑尔阗吾;第五位,仙喜庄彩镖喜子貊;第六位,承正镖行长马刀马庆宗;第七位,清漪观贾意;第八位……”
小粮拱手,自报来路道:“元三公子好友,小粮。”
万颂今点头一笑,续道:“经山外会武粗选,座中八位均是个中佼佼者。明日辰时,八位请在莲堂抓阄,八张选纸上写有一至四号数,分为两组,若两人抽得号数一致,则为对手。八门四场比武,一日一场。胜负决后,余下四人再抓阄,以此类推。则从明日算起,第七日便能决出魁首。”
“这样快?那么,魁首能得到什么珍藏宝物呢?”
东面首座的喜子貊闲语问道。他一身斑斓彩衣,手握一面菱花小镜子照影,挑指拨了一把鬓边的绒球花。
万颂今身后的小妹们护着灯托,修剪烛花。光照强盛片刻,万颂今仍然淡笑,在山雨磅礴里提高一些声量:
“……不敢说宝物。最后赠予胜者的彩头,便是曾救我母亲一命的……延神方。”
话音未落。东座最末的小粮似有察觉,警惕地往关锁的莲堂前门看去。同时西座最末的面具男子,亦即“乌鞘剑”尔阗吾,豁朗扶剑起身,面往门扇。众人目光同被引去,却见门闩插锁忽地跳震,脱一声掉落在地。座中余者,竟未察觉这微妙的掌力何时袭来。
满堂人静盯着那微微开启的门缝。心跳在各个膛中惊疑不定。
许久,唯有穿堂风过。刚刚拔高的烛火,又怯弱地伏低。
忽闻一声吭笑。一只被狂雨浸湿的苍白手掌,从墨夜中伸出,自外随意地拍开了微启的门扇。
嚯!小谈得改名叫谈神了
聪明小谈??
十四 虎食人
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夜雨毕剥声中步入莲堂。步履中夹带沉重的金属擦撞声。一进门,夜雨的丝丝凉意卷入腥锈味,使人唇齿间都酸冷。众人看去,首时映入眼中的,是一对飞斧的刃尖。这本该在祭礼上宰杀血牲的贵重兵器,此刻正往下滴落淡红的雨水。
“主家,打扰了,某是进山礼拜的香客。雨下得急,某与同伴失散,又辨不清道路,慌张中投入贵处避雨,诸位莫怪。”
这人戴着顶缺角的斗笠,笠檐压低,隐住长相,却有礼有数地把斧柄倒握,笑着对众人抱拳施礼。
“万二不是在守门么,怎把这过路人放了进来?不似香客……看起来倒像个行刑刽子。”小粮听见那蛱蝶剑楚公子轻声议论道。
忽然惊雷电光,门扇震动:霎眼一亮中,莲堂之外,不知何时已环伺着数个静默不语的黑影,个个遒健身形投照在棂条油纸上,森然扭曲,转瞬便重隐回昏夜。
独站在门槛内、一身雨水的不速之客仍在淡笑,湿泞的蛟皮靴踏前一步:
“诸位。”雨水滴落,红锈气味在此刻格外清晰,“请容某在此处避雨吧。”
“若只是为避雨,自然欢迎。尊驾何不摘下笠帽,别让雨水钻了脖子,惹一场病。”万颂今又将麈尾兜在臂弯,上前一礼。
这恶客并不推辞,单手拎住连缀斧柄的铁链,另一手解松颌下束带,对众人掀起笠檐。
雷声在远处天际步步逼近,沉闷如击磬。堂内先是短暂的寂暗,随即又是照彻长夜的遽亮。恶客持斧站定,略扬脸对着被雷霆所惊的人群。背承强光,其面庞只是一片深不可探的阴影。
雷闪收止,堂内唯剩烛火隐幽。
这时,低压的议论变作了惊呼:“人虎!”
微火映照中,这人竟是双眼灿金,仿佛有一对焰心在瞳仁中摇动。
万颂今素瓷一样的脸,听着身后众人惊愕之语,水火不动,只是立掌又道:“尊驾,您也是都天来使吗?”
“也是?”客人笑,目光在人群里梭巡,“不想在这深山峡谷里,还能见到都天同仁。”
歇在上座的两个黑袄学士之一,将幅巾的飘尾拨在肩后,主动站起拱手道:“良都尉,下官天咫监太史令吉占。”
而坐在他身侧的清丽男子,只是转头对良斐作态一笑,并无起身施礼的意思。他一只手默默扣紧了座椅扶手,鼻梁上的红痣,在时明时暗的光线里,平添一丝怨郁。
“良都尉是圣人亲封的太平尉,平日里惩奸除恶、雷霆手腕,怎么今天倒来深山里进香?”吉占又接口道,“难道在这坛山里,有都尉欲缉拿的要犯?”
良都尉语态温和:“哦,那倒不是。值此太平不易之世,哪里有那么多凶犯要拿。某确实是来进香的。”
堂中的江湖人众趁都天官员们对谈时,又开始低低窃语。小粮也扯住谈笑云,语气中兴奋多于惊异:“原来这就是食人恶虎。听小豆灯说了祠中经历后,我一直好奇,今夜终于见到真容了。”
谈笑云在旁十分畏缩,探头紧看两眼道:“小姐……看她形容,与我们篆社所载画像一致此人正是都天太平尉良斐。乡野之地怎会来访这样的大官?竟然给我们撞着了……”
说着,她将太平尉姓名写在自己手心里,为小粮解释:
“她姓良人的良;名斐,非文的那个斐,是都天朝廷里总司缉捕刑讯的。她是个混胡,生一对黄色眼珠子,且又杀人如麻,所以有个诨号叫人虎。”
“哦”小粮偷眼看那两个黑袄学士,“那两位又是什么人?看着文文弱弱的,难道也是什么刑官?”
“那边二人……我从未见过画像,想必是什么内朝的小官。”谈笑云疑惑地挠挠脸颊,“不过看这情状,他们倒像是彼此认识的。”
长长列座之间,良斐慢步走过,人丛如水分拨。她唯独驻足,对那红痣男子点点头,淡笑:“杜斋官。”
杜坼慢慢松开扶手,身背坐直,扬脸对良斐强笑应道:“良都尉。”
她从头至脚扫他一眼,便径自走往香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