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1 / 1)

“有鬼是有鬼,但只有公子这个胆小鬼。”原来是贼头步伐诡妙地自上滑了下来。她啧啧摇头,拽住燕偈衣领,足尖猛踏光洁山壁,风声呼烈之中,带他飞身而上。

“我们只是为山中奇景大发感慨,哪知道公子爬得如此之慢。”她解释道。

“……爬得慢是要小心脚下……你不知道,我押后不过是担心你们有谁掉下来,我好接应。”燕偈语塞,低头吹吹手背上被她踩出的红印。

她嘻嘻一笑,几个纵身已到铁索尽头,左手把住石中长钉,右手则把燕偈抡上了洞窟顶头的平台。燕偈如一只贪睡的野狸子被树枝弹上半空,面色惶惑,往前跐滑出去两步,才在山风中站定。

秋隆回头看看他,冷笑:“呵呵,无情公子来啦。”

他们几人此时立足之处,似乎是一个荒芜的悬空寺,头顶的屋檐早已被山风蚀剥。自此而下眺望,可见几乎是垂直而下的荒山乱石间,嵌着许多佛头的螺髻,还有三清带长须的下巴颏,西山王母的豹尾,太一东皇的鳞爪。这一路直到谷底,地势之宽广,像个废弃的巨大山窑,又如洪流荡然卷去的河堤,只余河底层层的遗迹,使人见了,徒然伤古。由此可想见,这里的民寨曾荒了又满,信奉的灯烛升了又灭,神鬼人圣变换如走马。

而自高处遥看山谷数里外,又见各色铺子担子幡子招来摇去,似有人声訇聚。燕偈醒悟:彼处恐怕已经是坛山中心外的山岬口,正是前来观战的江湖人在那里延设门面,撂地做生意呢。

小粮跃上平台来,跃跃欲试转头就要往山下奔。万豆灯对四人一合掌:“两位姐姐,两位哥哥,恕豆灯还要回头看守祠院,不能相送了。从此处下山,那边摆了许多摊子的,就是山岬口的泥胎海。向西穿过那片摊集,两山聚拢的地方,就是坛山大门了。”

“劳烦小师傅跑这一趟,请回,请回,路上千万小心。”小粮有样学样,也合掌向她一拜。

万豆灯低头又一礼,回身去了。小粮见同伴都脸色疲累,便收心慢慢寻路而下。可巧这寺院楼板下还续有长钉之字栈道。几人缓慢步下,日色已缓缓偏西。

小祠哑哑地开一道缝。林中光线易暗,万豆灯捧一支小膏烛在胸前,抬头问候道:“啊,五姐来了。请进。饿了吗?我这里有面。”

万过照解了风帽,将白袍下摆翻扎在腰间,跳入院中。她一叠声道:“又吃面?什么时候煮的,看你这儿的客人都已走了,恐怕面早就坨了吧。”

“坨了,坨了那就是面片汤嘛,也能吃的……我是今日晌后带客人们进山的,估摸着这时他们已在泥胎海逛着了。”万豆灯掸去桌面的残叶,想起什么似的,急往后院菜地走去,“对了,五姐,你是来运这堆柴伙进山的吧。我收拾好了,共有四捆,你看看。”

她撅着矮小身子,翻开菜窖石门。一掀开来,石灰粉纷纷扬扬,她退后一步,待尘灰落定了才近前。

万过照也走到近旁,蹲下看看,支着下巴叹道,“这几个柴伙么,看起来略为粗笨。”

“这还粗笨吗?已经叫那太平尉撕得七零八碎的了。”万豆灯歪头看看,不解道,“我想学五姐片柴,都找不到地方下刀。”

万过照一笑,拍拍她脑袋:“你这小豆子也要学?等大仪之后,我慢慢地教你。那太平尉下手没数,撕得这样乱,用倒也用得。我前几日正巧应了人,要再烧些陶俑。这些劣柴,就混在地炉里一起烧吧。”

她随手取了菜地里的烧火棍,把窖中的柴伙一个一个穿心掂起来,扔在一旁。

“那两个女人,你引她们进山去了?”她搬动完,又去栓马桩旁找了几段麻绳。燕偈留下的两匹货马发出不安的嘶鸣。她看了眼生,便又问:

“嗯?这又是谁带来的?我记得她们到前寨时并没有乘马。”

“那两匹马是两位公子留下的。他们与粮、谈二人同行来此。姐姐难道不是把他们四人一起放进林子来的吗?”万豆灯疑道。

“两个男人?我知道了,巡山队说是两个武功极弱、迷路撞进来的青头。那就不必在意了。”万过照摇头,“倒是那头发乱糟糟的什么粮小姐,昨夜企图跟着我从林间进山。巡山队已经试过她,算是个人物,身手不错。母亲或许要她有用。”

万豆灯瑟缩一下脖子:“呀,不会拿她也做柴伙吧?”

“我想不会。那岂非太浪费了?对于天纵奇才的女孩儿,母亲一向是很宝爱的。”

万过照将四根柴伙绑好,缓缓拖向后山。她将隐没在草根间的最后一级石阶往左扳开,底下便幽幽现出一个寒气逼人的通道。

她纵身跳下去前,犹豫片刻,对万豆灯感慨道:“小灯,不说这些小事,其实我很担心这次坛山大会。母亲向来有识人之明,只希望这次……她没有错信了那个都天来人。”

“姐姐,大会有什么不妥吗?谁又是都天来人?是那个'太平尉'吗?”

万豆灯提着灰棉袍,茫然跟上前一连串地追问。却只闻深入山腹的通道中空空回荡着,五姐已远去的呵欠。

原来燕二是负责洗碗和拖后腿??万家女儿的话感觉泥胎海或者坛山会出事呢

????是的!前方有一些小小阴谋……燕二只负责后勤……(。。。

十一 泥胎海

泥胎海中并无大淖,却是一长道下洼的谷地,正面坛山山岬。跑江湖各色生意云集在此:文行中,黏圆说书、点金化痣,算财运看姻缘、卖骨粉贩药酒;武行中,则是圈一小块地吊嗓、练把式、踩高跷、肋板上碎大石。人涌聚在这湿冷的洼道里,如吸附在车辙中的菜蝶,须发挑动,兴致非常。

下了山壁的四人走走看看,失散在摊集上。小粮找不见同伴,只得自己取用了一碗冲泡的焦屑,将碗高举过顶。怎知渐渐被人群挤推至一赌摊附近,正是她心头所向。那赌摊外设的长桌上,分摆着数张绘像,似乎是看图押宝之戏。

她待要细看,忽起一阵山风,那绘像呼呼扬扬随尘土飘旋天上。行人皆仰头看去,那精心绘制的数只英雄面孔,眼看就要受风撕破。小粮对于这类没有字的纸头格外珍惜,于是将汤碗一抛,足点桌沿飞追上去,两手一招,握住四张在手中,提靴倒勾,身子回旋,又踢中三张。她落回桌面上,将纸张点数,此时仍有最后一张悠悠飘转下来。

她头也未抬,撩袍一掀,那纸张受风鼓劲,翻回背面,正好乖乖飞入她托平的手心。

本以为会有满声叫好,却听桌后一女人骂道:“这做的什么交易!”同时,小粮裤腿被扯住。她本能倒别靴子,将那盛怒女人的手绞在腘窝中。回头一看,原来是抛起的焦屑碗落下来,合在了这女人头上。

焦屑软而糊,顺着女人额头缓缓而下。小粮放靴,面露惭色,局促笑道:“这位掌柜……”她将绘像放回桌面,伸两手去将那汤碗如卸冠一样,郑重地自女人头上拿起。

女人颊上有许多雀麻。好像是焦屑碎粒。可她掠袖一擦,斑点仍在。原来真是雀麻。

两人默然对视。雀麻女人忽道:“你是哪一位。身手不错,难道是来打擂的?”

小粮茫然:“打什么雷?”

赌摊里外的牌客见这乱发女儿呆头呆脑的,都伸手拿了碎钱向雀麻女人喊道:“鱼局主,与这小耍儿废什么话,快些开彩!”

雀麻女人眯眼觑着小粮,目光忽扫见她腰间似钱袋的鞶囊,满手便来抓。小粮怎容别人偷抢,哧溜滑开,连声抱歉,仰身便跃回围观的人群中,正好见谈笑云一手扶住挤散了的帽巾,讶异地抬头相看。小粮如见了亲人,大喊一声:“谈录,快跑!”

她无暇细说,分踏路人肩膀,勾臂扯住谈笑云肩袖飞身而起,借力赌摊的门柱,接着又跳上隔壁金点先生的“揣骨神相”幡子,把一支细竹竿踩得悠悠晃晃。而谈笑云纷忙中被她一手捞着后脖颈,正挂在神相两字旁,脸色苍白,像个一世不得官运亨通的劳碌鬼,就是因没有在这摊子上听先生细批流年而行差踏错的活招牌。

“小姐啊,你赌输了要赖账时,大可假装不认得我。”谈笑云语气幽幽,把头上帽巾正了正,“现在好了,鄙人挂得如此之高,环山之中,何人不识‘谈录’……”

小粮忙自澄清道:“我怎会赌输?谈录难道不信我的手气?就是手气不好,难道不能出千?一个输字,简直大丢贼面……”她往下一扫,见那鱼局主捋袖呼人,欲摇动幡杆,便连忙借竹竿弯曲之势,弹往人潮上涌方向。

她夹带谈笑云飞在空中,见远处一行云阶步踏,由漫长的泥胎海洼道通入两山之岬,正是坛山入口。长阶旁还修有蜿蜒车马道,供排场大的客人上下。而那山岬两壁间靠得极近,唯余一线。这本已光照阴幽的一线,向内又打了一道高耸的铁门,毫无纹饰,冷冷睥睨众生喧闹的泥胎海,似与坛山莲堂广施善缘的高名不符。

与此同时,燕偈背着三把长剑,在大集里忍受捱挤,又惮于各处落脚摊子的威势,最终只找着一小爿杂物堆积之处,束手发呆。

忽然听呼啦啦乱响如群鸟飞至,一人松了口气,点足落在他身边:“好险,好险。”

他侧脸看去,见是面色红润的贼头一臂夹着脸色不善的谈录。一看便知,此贼又是在某处大闹了一场。燕偈本在这闹市上惶惑不安,忽然逞强起来,把长剑包袱解下,寻几桠树杈,一道虫蛀的琴板,铺上红布,便做了一张货桌。

他不经意般对小粮道:“险什么,又做坏事了?我要做生意,不许打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