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裴令之几乎要生出错觉,仿佛他只要摇头?,姐姐就会冲出来抓住他的手,像幼年时和隔房兄弟姐妹冲突时那样,护着他奋起反击冲出重?围,全然不惧对面人数远远多于他们。
于是他笑起来,无比肯定地道:“我愿意?。”
一笑生春。
第124章 第一百二十四章 大婚(中)
东方既白。
天穹近似灰白, 弯月只剩下一道朦胧清淡的影子。
皇帝、太女自宗庙祭祀归来,御驾停在明昼殿前,宫人侍从忙不迭地迎上去, 迎奉皇帝与太女下车入殿。
告祭宗庙须着全套衮冕, 玄衣及腰,裳长及地,全身上下冕冠佩饰华美无比也沉重至极。景昭只睡了一个多时?辰就被拖起来沐浴更衣、焚香祭祀,穿戴着这?身足以?把体?魄稍弱者活活压垮的礼服祭祖受训,此刻已经?疲惫不堪。
但她极其能忍, 丝毫没有?表露出半分疲态, 直到进入明昼殿,她才坐倒在椅中,随手摘下九旒冠撂在一旁, 额间已经?渗出了薄汗。
礼官们苦着脸冲过来, 小心翼翼将九旒冠摆好,生怕这?顶储君冠冕磕坏一星半点。
梁观己快步迎上来,附在皇帝耳畔, 神情不变,下颏绷得极紧,附在皇帝耳边低声?耳语数句。
然而皇帝连眉梢都?没有?多挑一下。
他?侧首,看向女儿的侧脸。
神情疲惫,面色有?些苍白,但皇帝是景昭的亲生父亲, 自然能看出她平静表面下隐藏的雀跃欣喜。
到底年纪还轻, 迎娶的正妃又是亲自择定的意中人,那种喜悦即使极力压制,不想表露出不够庄重的一面, 但就像深藏在水下的夜明珠,即使隔着朦胧水波,依旧有?柔光隐隐地透出来。
皇帝轻笑一下,不置可否。
他?挥挥手,意思是不要坏了皇太女的心情,然后示意:“传膳。”
梁观己无声?领命,又悄悄退了出去。
皇太女大婚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今日每个环节都?早已由礼部、太常及宫官再?三排演,一丝一毫也错不得。按照定好的方案,皇帝与太女祭祀宗庙之?后,有?小半个时?辰的空余时?间,随后便要移驾绍圣殿,在宗亲公卿的面前率仪仗出宫亲迎。
御膳房早备好了膳食,小心用火温着,不过片刻功夫就送了过来。景昭解下外面的大衣裳,坐下一口?气?喝了大半碗羹,才算稍微缓过气?来,终于分心关怀父亲:“父皇怎么不吃?”
“我?不吃。”皇帝慢条斯理地道,“我?等会可以?回去换衣裳睡觉,你需要穿着这?身行头再?跑大半天。快吃吧,乖,别?累死了。”
景昭无言片刻,抄起汤勺恨恨送进嘴里。
她吃相斯文优雅,动作?却很快,不多时?便结束了,起身道:“儿臣吃完了。”
皇帝背身立在窗边,此刻才转过头来:“那就走吧。”
内侍一路小跑,飞奔出去示意停在殿外的车驾做好准备,景昭洗手净面,在宫人的服侍下再?把大衣裳穿回来。
这?身衣裳实在沉重,冠冕以?及各色佩饰加起来足有?十多斤,景昭小的时?候根本撑不住全套冠服,每次年节披挂全套行完大礼,都?要回去结结实实躺上一整天。
正是因此,皇帝才下狠心令她熟习弓马,不求她学成飞檐走壁,至少也要弥补先天柔弱的体?魄,起码能做到披挂全套冠服一整日面不改色。
景昭理一理衣袖,落后半步随着皇帝向外走去。
“真重啊,好麻烦。”
皇帝听见身后传来轻轻的声?音,是女儿。
那不是真情实感的抱怨,更像是年少天真的孩子,朝着父亲假作?嗔怨,实则撒娇。
踏出这?道殿门,皇帝与储君便天然隔着一层君臣名分。
但在这?道门里,父女只是父女。
天地之?间,他?们是彼此唯一承认的血亲。
刹那间,皇帝神色微不可见地柔和了些。
他?缓和声?气?,温言道:“就是因为麻烦,才显得尊贵啊。”
眼前殿门旁,四名内侍守在那里,他?们唯一的任务就是准备着,在皇帝与太女越过门槛时?为他?们提起衣摆。
不惜抛费人力物?力,来化解并不必要的麻烦。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正是尊贵与体?统、权势与威严的无上彰显。
为什么高门望族,均以?曳地长袍看作?风流的象征,而视窄袖短衣为庶民衣着?
衣裳越长,袖摆越宽,环佩越多,固然极好看,却也非常麻烦。这?种打扮只有?生来富贵无忧,身旁侍从如云的贵胄才能常常穿着,因为他?们从来不需要亲自动手干些麻烦的粗活,所以?连不疾不徐挽起宽大袖摆的动作?,也被看做风流恣意。
就像南方世家不论男女,均推崇纤不胜衣、弱柳扶风的体?态。
请医问药历来是个无底洞,贫苦人家一旦有?人患病,便会迅速拖垮全家,是生不起病的。唯有真正鼎铛玉石、金块珠砾的世家公卿,方能毫不在意那些医药钱,轻而易举供养病弱者,富贵到了极点便要炫示,这?种西子捧心的柔弱之?态,竟也是他们无边富贵的最佳象征
正如自古以?来,天子与臣僚、贵胄与庶民,都?要被一层一层绵延万里的朱红高墙、琉璃碧瓦隔开,含元殿的斗拱飞檐高约百丈,气?势巍巍,公卿朝臣立在殿前广阔的广场上,第一时?间便会被这巍峨宏大的殿宇夺去所有?心神。
那便是无形中划分的一道天堑,历任天子必须用宫殿、华服、礼乐、制度等一切事物?,或是道理,竭尽全力在天与地之间划出深不见底的鸿沟。
天子端坐九重御座、高居云端,俯视地面所有朝臣与庶民。当他不能稳坐在云端之?上,而被人拉到地面的尘埃中时?,他便失去了天子与生俱来的神圣与威严,从上天之?子变作?凡人。
皇帝便是天子,天子便是皇帝。他?变作?凡人的那一刻起,受命于天的尊贵便完全消泯,于是天子不再?是天子,皇帝也不再?是皇帝。
然而事实上,皇帝从来不是上天的爱子,只是个最普通的、受七情六欲所操控的凡人。
皇帝唇角浮起一丝笑意。
并不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