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再跟上来。
六月末傍晚的上海,艳丽绚烂得仿佛一幅油画,霞光洒在柏油路面,反射着金灿灿的浮光,雀跃着,忙碌着,热闹着,就像这座活色生香的城市。
天气好得不像话,她的心里却空得发慌。
明天早上八点,她还要去医院做核磁和穿刺检查,她不敢去想象穿刺枪扎进乳房里会是什么样的感觉,但还是控制不住回忆起顾晓英捂着胸部从乳腺诊断室走出来的样子。
她上衣的纽扣还没完全系上,领口半敞着,程心轻轻扯开来看,乳房上好大一片紫红瘀血。
“没事,医生说过两周就消了,不痛!”
顾晓英皱着的眉头出卖了她。
程心情不自禁抬手抚上胸部,突然又惊醒这可是在大马路上,赶紧撤下手。她心烦意乱,不想再被恐惧扰乱心神,赶紧转移注意力,从包里翻出手机,给徐良风发了条信息,问她现在方不方便通话。
徐良风很快回拨过来,“我刚想给你打电话呢,再提醒你一次哦,明天早上的检查千万别忘了!”
“忘不了,明早的闹钟都定好了!”程心站在延安中路的人行天桥上,看着下方来往不息的车辆渐渐排成长队,堵了起来,以极度缓慢的速度向前流动。
晚高峰来了,路途上都是疲惫思家的归人,她也想家了。
“风姐,今天李总编把我叫去办公室了……”程心其实不太确定自己应不应该开口问,她犹豫了几秒,继续说,“他希望我能接替你,做代主编。”
“挺好的机会,只要你愿意,我没任何意见。”徐良风还是像过去一样干脆直爽。
程心叹了口气,苦笑,“我能说我不愿意吗?”
“你是担心自己的身体?”
“嗯……”程心没有否认,“但这只是一方面的问题,风姐你别笑话我喔,其实有时候我会忍不住想,选择进入这个行业到底是为了什么?曾经的初心,现在还剩下多少?这么多年了,做了这么多采访,写了那么多稿子,我到底,想要表达什么?追求什么?”
电话那头静了一会儿,徐良风缓缓开口:“程心,新闻人每天接受的资讯太多,关注的热点太多,会迷茫是很正常的。这个行业有各种各样的题材、领域和模式,不管从事的是什么条线,都是为了尽量拼凑出一个完整的观察这个社会的视角,我们就是那一个个记录社会的镜头,但是镜头也分长焦、中焦、短焦,对不对?”
程心觉得她的比喻倒是挺贴切,不由笑了笑,“那我是长焦还是短焦?”
“长焦。”徐良风毫不犹豫地回答。
“财经新闻看问题的视角很高很广,很宏大,就像站在高楼俯瞰世界,能看得很远,但也必然损失对细微之处的观察。”
她顿了顿,声音变得严肃而郑重,“程心,你是个心很细、很柔软的人,同理心太重,这对于记者来说是个优点,但你看问题的时候也惯性地会站在弱势一方的角度去思考,所以你走财经这条线,才会感到痛苦。”
程心站在天桥上,俯瞰着桥下的车水马龙,脑子像被人拿锤子猛然敲打了一样,痛却清醒。
徐良风的声音,像晚风一样柔和地飘进耳朵:
“我曾经也跟你一样,站得太高,所以我才决定跳下来,脚落地,去烟火尘世里走一走,见见人间,程心,你愿不愿和我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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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看啊,之前居然不知道这本,我要给大大投票
欢迎新宝子!谢谢宝子的目光和喜欢呐??后面剧情越来越精彩,埋了很多伏笔,揭开后都是高潮,会很过瘾哒~
26 只要活得足够久
徐良风抛出的橄榄枝,是一家聚焦人物深度报道、专注非虚构和特稿写作的文化类周刊,去年 6 月正式上线,团队半数成员都是原青年报深度报道部记者,周刊定名响亮而有温度
《灼知》
程心坐在肿瘤医院 B1 层等着核磁检查叫号时,一只手插着留置针,另一只手还在拿手机刷着《灼知》的公众号。
她几乎把《灼知》这一年来发布的所有文章都看了个遍,其中有一篇关于“安宁病房的女人”的深度报道让她非常触动。
安宁疗护,指的是对疾病终末期病人特设病房,护送他们最后一程。
文章主要聚焦在安宁病房里的老中青三个女人身上,一个是子宫内膜癌晚期的 62 岁老奶奶,一个是 33 岁就确诊肺癌晚期的女律师,一个是罹患白血病的 9 岁小女孩。
老奶奶和老伴提前约定,不做插管,不做抢救,她临走之前,坚持不进 ICU,对着泪流满面的亲人无声地说了三个字:“谢谢你”。
年轻的女律师每天都对着 DV 又说又笑,她说:“我的孩子才两岁,我要录好多好多视频,她每长大一岁,都可以收到妈妈的祝福。”
小女孩笑得很天真,说她希望早点走,这样爸爸妈妈就不会那么辛苦,也不会再吵架了,但她又希望在妈妈身边多留一会儿,因为想念是件很难受的事情。
死亡,一度是程心避之不及的话题。
她上大学的时候看过一部日剧《白色巨塔》,哭得稀里哗啦的,但也就是悲伤了一阵,直到顾晓英查出乳腺癌,她才真真切切体会到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很长一段时间里,“癌”、“病”、“死”,这几个字眼,都是她的禁忌。除了就医治疗需要,平时能不提就不提,能不看就不看,所有医疗题材、死亡题材的影视剧,都不会出现在家里的电视上,连偶尔刷到的三分钟讲电影她都要飞快地刷过去不看。
但时间是最好的“脱敏治疗”,为了给顾晓英治病,她需要反复翻阅 CSCO 乳腺癌诊疗指南、各种临床数据和医学文献,需要无数次跟医生、跟领导、跟同事提起这些话题,她必须逼着自己的心愈合结痂,坚硬起来。
她很清楚,要想打败死亡和恐惧,就必须先学会直视他们。
在死亡面前,人的力量很渺小,但人的精神可以无比强大。足够坚定的信念,可以帮助患者多坚持一段时间,甚至可以穿越生死的屏障,在漫长的岁月里留给所爱之人永恒的温暖。
程心很想去写这样的故事,去抱抱这些坚强的女人,但她害怕自己的身体,也许不能允许她正常工作。
《灼知》的总编孙明宇和徐良风是同门师兄妹,二十年好友,所以徐良风向他力荐了程心,做主给了她足够的优待,让她先安心检查、治疗,如果有任何经济上的困难都可以找她,等她考虑清楚了,《灼知》可以先帮她办入职,预支工资,待她渡过难关,再重新启航。
如果检查结果不好,治疗将是个非常漫长的过程,程心实在不知道要如何回报这么沉甸甸的恩情。
她没有办法张口接受徐良风的邀请,只能说自己脑子太乱,等检查结果出来再说。
“程心!”
厚重的核磁机房大门终于打开,戴着口罩的医生走出来喊名字。
程心恍然回过神,赶忙起身把手里的检查单递给医生,一边飞快地解开衣扣,手伸进衣领,把背心肩带褪至肘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