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决?轮得到你来想怎么解决?”杨力黑着脸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
“张总监昨天一整天都在为你的事伤脑筋,现在还在楼上跟总编开会!没有他帮着把事压下来,你今天还能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
什么叫“为你的事”?程心哑然,这不是彭睿洋的稿子吗?什么时候又变回她的责任了?
徐良风说得一点不错,追责的时候,不要高估人性,就像一场大型踩踏事件,所有的脚,都要在最下面的人身上踩过一遍。
杨力发泄完怒火,躺倒在老板椅上,狠抽了口烟,“这件事张总监会处理,你给我老实呆着,别乱说话,听他安排,懂不懂!”
程心不知道杨力是怎么跟张日鑫汇报这件事的,更不知道张日鑫是怎么想的,但官大一级压死人,她勉强可以跟杨力较较劲,但是中心总监,直接拿捏着一线记者的绩效、奖金、评级、调派……几乎所有的一切。
去留,更是一句话的事。
“具体的事,张总他想亲自和你谈一谈……”杨力掐了烟,立起身子,讳莫如深地看了程心一眼,“今天下班后,我带你和张总吃个饭,位子我来定,说话前脑子想清楚再开口,别意气用事!”
程心苦笑,无非就是推她出去为部门“背锅”呗,让她在大领导面前“认领”一下错误,上下级对对“口供”,想个对外的说辞,然后静静“装死”等风波过去,这事才算翻篇。
她想起梁肇元叫她“自己小心一点”,她还能怎么小心?她只不过是想保住这份工作而已,却把自己卷入更大的风波,再后悔,都来不及了。
一整天,程心都过得浑浑噩噩的,当天的新闻杨力也没派给她做,只让她一个人在工位上“休息”。
彭睿洋说周末攀岩摔伤了脚,请了病假没来,乔思悦咒他,“怎么没摔死”。
程心笑笑,“咒人是不对的,摔爆子孙根更好。”
乔思悦左手拍桌,鼓掌连连,右手做了个“捏爆”的手势。
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瞎聊着,好不容易挨到天黑,同事走了大半,杨力过来敲桌子,说他先走一步,先陪张总监喝两杯,等他发信息以后,她再出发。
等到夜已深,程心才收到信息,一个人跟着地图导航坐地铁。快到站的时候,她想起来答应过梁肇元有进展要和他说一声,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发了条短信,告诉他今晚要和财经新闻中心的张总监吃个饭,再沟通看看。
杨力预约的餐厅在徐汇建业里,是一家老上海石库门风格法式餐厅,人均上千。程心一路心慌慌,外加没怎么去过附近,不太熟悉,路上耽搁了一些时间,到达餐厅的时候还有点喘。
已经过 8 点了,她怕两位领导等太久,没时间平复气息就快步走了进去。
欧式倾斜木屋顶挑高,向前纵向延展,金发女人在枝形吊灯下唱着法语香颂,暖棕木格窗外,就是静谧的庭院夜色。程心报了姓名,被服务生领着走向窗边的一张四人座。
快到桌边的时候,程心怔住了。
杨力不在,只有张日鑫从座位上站起身,请她入座。
“你别紧张。”
这是张日鑫说的第一句话,他脸颊微微泛红,表情有点微醺,态度自然也不严肃。
程心有点不自在,但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坐下。
“张总监,仁衡的报道,让您费心了!”程心喝了口服务生端上来的白水,壮着胆子继续说。
“杨编应该跟您提过,这次采访,是我在香港做的,所以我对采访的所有内容,是最了解,最有发言权的,我可以保证,被采访人的身份信息都是真实的,提供的材料也是真实的,但是……”
程心不断喝着水,压制自己的紧张。
“但是,我认为周六发布的那篇稿件,对原始的采访内容有很多……理解不当。”她措辞尽量委婉。
“这是……这确实是我们一线记者工作存在疏失造成的,我愿意承担这个责任,我可以补做一个更正报道……”
“咳咳!”
她的话被张日鑫打断,他推过来一个空酒杯,倒了半杯红酒。
“别一直喝白水了,来,Pétrus 2014,波尔多中的瑰宝,香气丰盈,很适合你。”
程心如鲠在喉,勉强扯出一个笑,“我不懂酒,这么好的东西,我喝太浪费了。”
“Pétrus!”张日鑫又重复了一次,“你法语很好吧?你教教我,念一遍给我听,我学学。”
“P……Pétrus。”程心头皮发麻,像个机器人一样念了一遍,声音比蚊子还小。
张日鑫很满意,品了口酒,笑容更加和蔼,“仁衡的事你不用担心了,我有办法,就发个公告说我们‘漏打’了‘化名’两个字,不就好了?他们说名字不对,不对就不对咯,就说是化名,有什么问题?”
他切了一大块牛排,一口吞掉,显然对自己的“妙计”感到得意。
“公告一发,大众只会揪着名字的问题八卦,文章倾向这些东西又不是非黑即白的,谁能掰扯清楚?等再过一阵就都忘了!”
程心一阵恶寒,各种想法在脑子里飞转,最后只挤出一句话:“仁衡那边呢?这样搞,就真的撕破脸了?”
张日鑫笑,“你太年轻,这个世界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你觉得,是我们更怕有敌人,还是他们更怕有敌人?”
他话锋一转,把菜单递了过来,“不说这些了,你这次忙了一圈,个中辛苦,领导都是看得到的,你别跟我客气,想吃什么,随便点,今晚放松一下。”
程心推拒不得,只能接过,机械地一页页翻着,大脑却是一片空白。
菜单上的菜品,道道都是好几百起跳,她不是初入职场的小白,张日鑫什么意思,她很清楚,她承不了这个情。
她把菜单还给张日鑫,浅笑着摇头,“我刚刚在单位吃了点三明治,现在顶得慌,实在吃不下了。”
张日鑫显然也看出她的抗拒,索性把菜单按下,转头又拿起那杯 Pétrus。
“程心,你的成绩,我作为领导,一直都有看到,都在关注。这次我费这么多心思,顶着压力帮你处理这件事,就是因为我知道你很有能力,稿子写得好,访谈也大气,连歌也唱得好……”
他再次把酒杯推向她,只是这次,他借着推杯子,两只汗涔涔的大掌,紧紧包裹住程心的手。
“你在年会上唱的那首法语歌,很有韵味,我一直还想再听一次。”
程心感觉仿佛有千万根钉子,把她狠狠钉住,她疯狂地想逃,却完全动弹不得。
她已经无法思考了,只感觉那两只手顺着她的腕摩挲,直往她的小臂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