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买来自己穿的，包装带回来也是扔。不用你赔，坏了我自己负责。”

秦天把手机扔到一边。等她洗完手，换好衣服，手机上又多了三条消息。

“不说了，我起床了。记得把包装拆了，不想拆就寄回来。“

下一条是一张图。一副荷风画，题款是“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铺墨的大张荷叶上墨迹尚未干透。

“这张送你，算跑腿费。”

秦天打量了一会儿那双鞋，找前台要了胶带重新封好，装进手拎袋。他连跑腿费也付了，难不成真让他心心念念的贵鞋裸奔回去。

她跑了这一路，也不想出去了。就待着旅店里读那堆馆藏书籍，一心一意等快递。所幸第二天就收到了 sultan1966 发来的包裹。

拆包裹的时候她一度觉得是自己搞错了，没人会把古罗马时期的文物塞在这么简陋的纸盒子里，直到她看到那枚静静躺在盒底的青铜币。宁静而又古朴的光泽，粗糙磨损的外圈，拜占庭皇帝贾斯汀模糊不清的脸。这是一枚货真价实的古罗马青铜币，锻造时间应该在公元 500 多年。

美杜莎头像浮雕，洁白的意大利卡拉石，她的头发正在转变成蛇，扭曲、舞动，不受控制，眼神惊恐。鼻侧唇沟有着古罗马雕塑特有的凹凸线条，完美的颧弓明暗面。磨损极小，是一枚有被好好珍藏的古罗马珠宝浮雕。

她翻开馆藏文物录，那里有一枚风格相似的奥古斯都屋大维雕刻宝石，是公元二世纪的罗马珠宝。

秦天打开电脑，在 sultan1966 的主页下还有 20 余件待售商品。她咬着嘴唇，焦躁地在不大的房间里来回走。价格并不贵，就算她全部买下最终证实是赝品，也没多少损失。但如果是真品呢？以这个价格买下真品，对方反悔的话可以以商品与售价格严重不符赎回这些文物。况且，如果她全部买下，怎么带回去。买太多会不会引起对方的怀疑？

秦天烦躁地拉下了发圈，披头散发躺倒在床上，愣愣地看着天花板。

毕业后进入上博，这些年她经手的文物既有几千万一件的文物拍卖，也有通过线人介绍几万块就捡了大漏的遗落民间的珍宝。那些都是中国文物，是她的专长，也是上博需要的。这次不一样，即便带回去了，上博又该如何收编这些西方文物呢？她在心里做着放弃疯狂行为的建设。但是……但是有漏不捡，她做不到啊！她痛苦地蜷缩成床上，把头发抓成了稻草堆。

接到秦天的电话时，童仲元正在摄政公园跑步。昨天下午他在英博的咖啡馆看到了她，他还以为她今天会去周边逛逛，却没想到她来了英博。他刚想打招呼，她接了个电话像受惊的兔子般逃走了。

童仲元步速不减，按下接听：“hello。”

“童仲元，你在忙吗？有点事想拜托你。“秦天横在床上，握着手机。纠结了半天，还是得找他。不管接下去怎么做，先确认文物的来源是第一步。

童仲元蹙起眉，这个名字现在除了他妈，谁也不会叫，连他爸也叫他 Tony。秦天叫得自然顺溜，使这个名字听起来既陌生又熟悉。而且，他的确是说了有事找他，但那只是一种微妙的说辞，言下之意是我愿意为你效劳，比方你打了十遍 999，还是没有警察来救你，我会慷慨伸出援手。

“什么事？” 童仲元压住气息问，风在他耳畔掠过。

秦天耳尖还是听了出来，问道：“你在干吗？这么喘？我打扰你了？那等你忙好打给我。“

童仲元来不及回答，秦天已经挂了电话，只留给他“嘟嘟”挂号音。童仲元错愕地一把扯下耳机，失去了规律的步伐就像没追到羚羊的猎豹，卸了劲。手表上显示着那通只用了几秒就打乱他节奏的电话。他叉着腰走到湖边，呼吸逐渐平静，不甘心地重新戴上耳机，拨了回去。

秦天接起的那瞬，他已完全消解了声音中的怒意，淡淡道：“说吧，什么事？”

“这么快就忙好了？”秦天下意识问道。

有一瞬间，童仲元怀疑是不是他的中文真的退步了，还是秦天中文其实也学得不怎么样。远处天鹅悠闲地浮在湖面上，野鸭争相上岸讨食物吃。他叹了口气，手指插在头发里，苦笑道：“嗯，忙好了。”

“是这样，我能不能看一下你们馆内部的文物编目？就是未展出的部分。”

她说得干巴巴的，是一种怕被拒绝的声调。

“可以。中国馆的？” 一个小孩把球踢到了他面前，他侧身让开了。

“当……当然，”秦天手指闲不住地扭着靠垫上的锁纽，“我还想看一下古罗马古希腊那块的编目。”

“可以。你明天来馆里找我。”童仲元活动了下脚踝，拉伸腰腹。游人正在散去，夕阳把草坪与湖泊染成鎏金色。

秦天本以为就童仲元的谨慎，估计要下一番功夫，没想到他答应得如此爽快，连理由也没问她。她编好的借口都没派上用场，只结舌道：“那，谢谢了。我明天联系你。”

“明天见。”

童仲元简短地回了三个字，按断了电话。耳机里 CityPop 音乐重新响起，他三两步融入了这一片金色，朝着夕阳的方向跑远了。

秦天放下手机，倚在窗边。天空好美，是清透得湖面般的金色。他刚刚应该在户外跑步吧，她听到了孩子的笑声和天鹅难听的叫声。

“秦易章，我赢了！我先到！” 他一脚踏在钟楼的栏杆旁喊道。

她不服气地蹬上最后一格阶梯，跑得快有什么了不起。

江鸥在空中盘旋，发出粗嘎的叫声。一览无遗的黄浦江流水滔滔，江风将他们挂在栏杆上的手帕旗吹得猎猎作响，金色笼罩浦江两岸，他转过身向她伸出手，笑容沐浴在落日熔金中。他们手拉手，仿佛能眺望到世界的尽头。

青梅竹马，久别重复！我的爱！

阅读愉快????

06 买车的钱给她拿去买文物

第二天童仲元提前了半小时上班，到资料图书室借出了中国及古罗马的编目以及补充材料。管理员 John 推着个小车过来，书叠得高到看不见推车的人，像施了魔法般飘浮过来。

John 探出头对他呶了呶嘴：“需要我帮你把车推到办公室吗？我最近卧推练到 100 公斤了。”

“谢谢。“童仲元接过车，“看出来了，昨天 Lily 说你和西西弗斯只差一块石头。”

童仲元把书推进办公室，放进他准备好的行李箱。那天他在咖啡厅看到秦天，她买了一堆书，一鼓脑塞进大背包，还能健步如飞。

秦天联系童仲元时，他在电话里叫她在工作人员出入口等他五分钟。等他的时候她在想是到咖啡厅坐上一天还是只能在他办公室借阅，却见童仲元推着一个巨大的行李箱走出来，容量大得够去南极出差半年。

童仲元把行李箱交给她，说：“箱子没有密码。你慢慢看，什么时候还都可以。”

秦天感激地望着他。自从知道他是童仲元后，她已经在心里嘲笑了他八百遍。他这些天流露的教养、礼貌、守时和风度，在她看来都是装腔。三岁看到老，她才不信他换了一方水就把灵魂也换了。但这一刻，她是真的感谢他。感谢英国冷漠的大环境赋予他尊重隐私、恪守承诺的新品性。

秦天向他道了谢。童仲元帮她把行李箱推到大门口，确定她能搞定后，回去工作了。

秦天回到旅馆，迫不及待找出古罗马的编目，对照着 sultan1966 的主页索引。美惠三女神玻璃浮雕的照片在大英博物馆馆藏编目中出现的那一刻，冲击得她闭上了双目。她猜对了……该死的她居然猜对了。她走到窗口透着大气，这个叫 sultan1966 的人卖的根本不是复制品，他卖的是大英博物馆的藏品！

她该怎么办？告诉童仲元？告诉 Lily Brown？说你们馆出了内贼？然后呢？ sultan1966 既然能把藏品拿出去卖，他的职位不会低。童仲元只是个年轻员工，还是华人。而 Lily，她是联络外事的文职人员，更不会懂文物。把这样的事告诉他们除了徒增烦恼又有什么意义？况且那是大英博物馆的事，和她何关。英国到现在也拒不归还各国文物，如果这个 sultan1966 卖出中国的文物呢？她就能合情合理地把文物带回家了。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她被自己惊住了。她关上窗站到电脑旁，握着鼠标又刷新了一遍 sultan1966 的主页。没有，没有中国文物，但是这些古罗马古希腊文物，甚至埃及托勒密王朝时期的浮雕的并不属于英国。

她缓缓地坐到椅子上，双手撑着额头。如果她想买下来，她必须支付更高的价格，不会被判定虚假交易的价格。合情合理的购买是允许的。有了交易单和支付记录，过海关也不难。这件事要不要告诉明渊行呢？不行，她立刻否定了这个念头。这只能是她的个人行为，告诉了明渊行，性质就变了。以他的身份立场，怎么可能让她买下疑似大英博物馆的藏品。况且她只是猜测，不是吗？这只是她看了目录后自行的猜测，在没有看到实物之前谁能保证这种离谱的猜测就是事实。不，即便看到实物也不能保证，她并不是古罗马文物的专家。看走眼再正常不过了。

她渐渐平静，方才热出的汗已经完全收干。鼠标移动点 sultan1966 这个名字上，点了下去，在键盘上敲下一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