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班京沪高铁靠站了。门打开后,列车里的人涌了出来,走在前头的都是男人,迫不及待地点起烟,像快要溺死的人呼吸到了新鲜空气般深深吸气后吐出袅袅烟雾。
方才还空空荡荡的月台人头攒动,被呼喊声,脚步声、行李的滚动声填满。过了一会儿,声音渐渐轻了,远了,从各种通道流出去了。
高铁列车仍然停在那里。最后一节车厢的门仍然紧闭着。明渊行脚步坚定地迎了上去。童仲元、宋岁阳随同,走到车厢外站停。
车门发出一声类似叹息的放气声后,向两边打开。一整队身姿挺拔的军人步伐一致地走出来,排在了车门的两旁静立。排在车厢门口的军人队伍越来越长。站台的尽头扫来一束光,一排黑色商务车安静地开进了站台,在列车前停下。宋岁阳吃惊地睁大了眼睛。直到此刻,她才真的对元青花的身份有了模糊的认知。
车厢里走出了一个中年男人,他手推着坚固的大型行李箱。他的身后跟了一男一女,倒是和上博的来人很对称。
宋岁阳一眼认出那个女人正是她的班花同学谢琼瑜,她也穿着裙子,一下车被冷风一次,肉眼可见地抖了一下。
明渊行大步上前,和中年男子的手握到了一起。两人的笑声在夜空中分外明显。
“我来介绍一下。国博的周馆长。这位是大英博物馆的修复专家童仲元,这是上博的青年修复专员小宋。”
童仲元与周馆长握了下手。国博的馆长姓华。这位大概是副馆长吧,明馆长省去了副字。
“这两位是我们馆的小谢,小陈。来做元青花的交接工作。”周馆长介绍说。
宋岁阳对着谢琼瑜笑了笑,看来咱们都一样,不配拥有名字的小人物。
话不多说,明渊行率先走向商务车,与周馆长相让一番上了车。童仲元正想去第二辆车,明渊行开着车门喊:“小童,上车。”
童仲元与馆长国宝同辆车。站台上只剩下小宋、小谢和小陈。他们识趣地走向第二辆车。宋岁阳和谢琼瑜进了车,不约而同地搓起了腿。
“好……久……不见啊,你看起来……挺不错……”宋岁阳抖着嗓子道。
“你……也是……”谢琼瑜也冻得够呛。
说完两人陷入了沉默。过了片刻,宋岁阳起了个头。
“话说元青花这事,你们没找过郑丙老师吗?”
在修复界,南贺午北郑丙,作为北派修复专家,郑丙人就在北京。但二十多年前国博找了贺午,现在又找童仲元来修,这是宋岁阳一直想不通的地方。
陈隽道:“找过,郑丙老师眼睛一直不太好,现在年纪大了又有白内障,怕伤到国宝,就婉拒了。”
“哦。”
气氛再次陷入沉默,半晌,宋岁阳憋出一句:“你们明天回去?”
谢琼瑜没有第一时间回答。理论上,交接完元青花就可以回北京了。但从她私心而言,她想在上博留一段时间。童仲元又不是上博的人,既然他能教宋岁阳,也能教自己。况且,她跟领导申请的时候,领导也有这个意思,所以才派了陈隽一起。陈隽是国博水平极高的修复专家,师从童仲元这样的好事,自然是派馆里最优秀的人才。之所以有她的份是因为她传递了童仲元在上博的消息,促成了元青花南下修复。
陈隽答:“明天可能来不及回去。我们会待上几天。童老师修复的时候允许外人观摩吗?”
陈隽的年纪四十有余。他本以为童仲元和他年龄相仿,却不想竟如此年轻,看起来和他差了辈份。也不知道童仲元愿不愿意教他这个叔叔一些技法。
宋岁阳心道你们都想得美啊,老娘花了多少时间才让童仲元打开了那道门,现在才知道这还是借了秦天的光。国博不光把个破瓷器塞过来让他修,还塞了两个人来偷师,算盘珠子都繃我脸上了。
宋岁阳打了个太极:“童老师有专门修复室的,愿不愿意让人看你得问他。”
谢琼瑜突然问了句:“岁阳,你快结婚了吧?”
宋岁阳诧异道:“没啊,这么早结婚干吗。你要结婚了?”
“我啊,没有啊。”
谢琼瑜心想,宋岁阳分明说过童仲元和她一起修复了墨竹碗,现在又说童仲元的修复是不公开的。难不成童仲元只对宋岁阳有特殊优待?刚才和童仲元只是个打了个照面,没看出他们两人有什么特别。等到了上博她要留心观察一下了。
宋岁阳心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不光要偷师还要偷人是吧。别做梦了。童老师是上博的,他妈是上博的,他女朋友也是上博的。上博上博上博!
一行车队载着心思各异的一群人开到了上博。
商务车开进了上博的停车场。在军队的护送下,元青花送入上博馆藏室做验收。
周馆长亲自打开行李箱,拿起封有国博封条的箱子交给明渊行。明渊行爽朗地笑了一声,把封条拆掉。转头对童仲元道:“小童,你是专家,你来验收。”
宋岁阳屏息观看,马上就能亲眼见到价值连城的元青花凤首扁壶了。
童仲元没有推让,专注又稳当地拆去层层保护。白色的保护膜像脆弱的半透明的花瓣一层层展开。一尊有着月白光华的青花瓶露出了真容。
125 那个伴随他至今的称呼贺午的儿子
童仲元的手停住了。宋岁阳倒抽了一口冷气,明渊行不动声色地看了周馆长一眼。
似乎感到气氛的异常,周馆长轻咳了一声道:“损坏程度有点重,所以我们这里修不好。我们为了定位瓷片,做了粗拼合。第一阶段的工作……已经完成了。”
宋岁阳的手遮着嘴,她怕自己忍不住骂人。这叫有点严重吗?这已经是四分五裂了好不好!他们之前发来的照片根本不是这样的!最大的问题是,瓶子的中央缺了这么大一块!连花纹带瓷片,这么大一块!怎么补?缺片了怎么补?童老师是厉害,但他只是修复师,又不是魔术师。还能把缺掉的瓷片变出来?
明渊行走上前去,低下头看这个瓶子。眉头皱得越发深。他曾如此期待能将元青花复原。小童答应下来的那刻,他无比兴奋。在他有生之年,将见到凤首扁壶被还原。他没想到会是现在这种情况,他沉吟片刻。
“周馆啊,这个情况跟你们送来的资料不太一样么?是不是临时换了任务啊?”
周馆长略感尴尬。这本来就是个烫手山芋,所以华馆长才借口逃掉了,只好他来跑一趟。当年国博曾经请求贺午来修补,但她来北京看了一眼就拒绝了。事隔二十多年,文物修复的继承人越来越少,技术正在失传。这可能是凤首扁壶最后的机会。贺午的儿子要是也办不到,这尊元青花可能将永远以碎片的面貌长眠于国博了。为了让他能收下元青花,他们在发送的照片上稍微,稍微做了点修饰。事到如今,他也只好厚着脸皮耍赖了。
“明老,你看,这瓶子千里迢迢,一大堆人送到这里,来都来了。咱们就是说啊,不求十全十美,能修就修!不能修……那就试试,修不好没关系。难度在那儿,我们也不是不讲理的人。”
这哪能一样!明渊行心头火起。小童声名在外,现在元青花为他而来。要是现在拒收,把元青花退回北京,说出去是小童看到实物没本事修。但若是留下它做修复,弄到最后还是修不好,岂不是更难看难听。不管做哪种选择,都是他连累了小童。
宋岁阳嘴唇都快咬破了。但凡懂修复的人都知道,这种程度的缺损根本不可能修复。怪不得!那郑丙给拒了!什么眼睛不好,是不想出这个糗吧。谢琼瑜这女人一定是故意的,想让上博难堪。都怪她不好,是她多嘴才坑了童老师。
明渊行心里走了遭,已经有了判断。虽然没有一个好选择,两害相权取其轻。与其拖泥带水,不如快刀斩乱麻。到时候他就说大英博物馆急召小童回国,上博做评估后拒收元青花。
“周馆啊,来来,借一步说话。”
明渊行把周馆长带到了隔壁间。
“周馆,你是知道的,童仲元要是我上博的人,这事,千难万难我也帮你到底!修不好也修!但是他不是啊,咱们上博说白了,连他娘家人都不算。人家纯粹是来帮忙的,我不能这样对他。咱们都是这行的人,大家都懂。不去修是一回事,修不好是另一回事。你今天也看到他了,童仲元,人家缺啥?还缺修个元青花的名气吗?对吧。你说当年贺午拒绝了国博,现在我知道了,她为什么拒绝了。哦,人家妈妈不修,就叫儿子来修。不带这样的啊。况且他还年轻,比起当年的贺午还差点火候。贺午都不肯修,那小童也是修不了的呀。何苦为难人家呢。这事吧,我看就这样,明天我给你们送回去。是我没搞清楚,贸然把活接下来了,我检讨。这事我会写报告的。不会让国博名誉受损,好吧,就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