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暖此时正在家里,坐在书房的电脑前,修改着她的求职简历。

李暖打开手机免提,敲击键盘,把简历上的一段话删掉,说:

“哥,咱们弘阳像样的企业不多,我这么大岁数了,冬天又是招聘淡季,想找份称心的工作,确实不太容易。但你别为我操心,我赋闲这小半年也算熬到时候了,我估计最晚开春,咋地也该找着工作了。”

李暖看着简历上的文字,感到还是不满意,索性保存了一下,把电脑关机。

李暖拿起手机,看着电脑屏幕一点点黑下去,接着说:

“哥,我整了一下午简历,憋得心里难受,正想出去溜达,去看看我嫂子。”

杨文辉和李暖的家离杨文耀的理疗馆不远,走路也就五分钟。两口子当年买房子的时候,就一起商量过,房子要离杨文耀的理疗馆近一些,方便走动,也方便帮忙照顾乔灿。俩人当年挑来选去,买了一个简装二手房,六十多平,因为一直没有孩子,所以暂时住着也还算凑合。

杨文耀一听这话,突然又想起来一件事,赶紧说:

“李暖,我正好要出去办件事儿,你来帮我照看一会你嫂子,我很快就回来。”

杨文耀挂断电话,拿起挂在墙上的棉衣,披在身上,却不小心把墙上挂着的一个玻璃相框碰掉了。玻璃相框里嵌着七八张老照片,年代横跨了三十多年,其中有两张 1998 年的照片格外醒目。

一张照片上,乔灿穿着一件白色的修身连衣裙,和四个女青年,一个男青年站在一起,背景是工人文化宫的大礼堂,幕布上贴着“弘阳构件厂模特大赛”的字样。那时的乔灿刚二十五岁,留着披肩的长发,身材高挑,模样也很好看,笑起来的脸上露出一对浅浅的酒窝。

另外一张照片上,杨文耀留着寸头,戴着一副墨镜,穿着一件皮夹克,一条浅色的牛仔裤,骑在一辆本田摩托车上。乔灿穿着一件米色风衣,戴着一条花格子围巾,坐在摩托车的后座,搂着杨文耀的腰。照片的背景是一个小饭店的门口,小饭店的牌匾上,写着六个红色的大字:

“文耀私房菜馆”

杨文耀把相框拿起来,在玻璃上哈了口气,擦掉上面的划痕,又把它挂在了墙上。

相框在墙上晃荡了一下,两下,三下,乔灿的笑容就渐渐趋于平缓。

3

一排路灯渐次亮起。

夜晚来临,北风带来降温的信号,席卷着这座东北小城的每一个角落。

一辆 16 路公交车在公安局门前经过,停在不远处的一个公交站点,几个人从车上下来,又有几个人上了车。公交车缓缓离去,涌入车流之间,摇晃着前行,遁入了一片寒冷的暗色中。

公安局的办公室里。

杨文辉一边吃着外卖盒饭,一边在电脑上,敲着那起碎尸案的结案报告。

杨文辉吃了一块四味茄条,扒拉了两口大米饭,扭头看了看正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眼看着 16 路公交车,消失在马路尽头的陈永新。陈永新紧皱着眉头,收回视线,又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已经晚上七点半了。

杨文辉也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说:

“师父,你快回家吧,这两天熬得够呛,回去补一觉,这边有我们呢。”

谭静嘴里含着草珊瑚含片,站在一块速写板前,把上面碎尸案的照片取下。

谭静又在速写板上贴上在废弃养殖场拍摄的几张照片,说:

“陈队,下午那起案子,今天晚上也不会有啥突破,那张身份证最快也得明天能复原出来。”

杨文辉瞥了一眼陈永新,叹了口气,拿起手机,给李暖发了一条微信:

杨文辉:媳妇儿,那起碎尸案结了,但下午又来了一起案子,我今天还得晚点回去。

许锋正在电脑上,使用着一个软件,复原着那张身份证的图片。

“对啊,陈队,你再不走,一会儿赶不上 16 路公交车了。”

许锋说完,感到这话真不该说,赶紧拿起旁边的牛奶,喝了一口。

陈永新转过身,一边往外面走,一边跟几个警察说:

“行,晚上有啥事儿随时联系,我家那台电视又坏了,我得找人修一下。”

16 路公交车每半个小时一辆,八点最后一趟末班车,陈永新觉得,这时候再不走,可能真赶不上末班车了。在公安局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陈永新只要回家,除非时间不允许,否则他一定会坐 16 路公交车,这个习惯坚持了三十多年。

1998 年之前,这趟公交车曾经是陈永新他媳妇王贺开的公交车。

那时候,这趟公交车是无轨电车,俗称摩电,拖着车顶上的两条大长电尾巴,由东向西穿行在城市中。直到 2002 年,全市的摩电都取消了,这趟公交车的路线不变,编号不变,统一更换成了红白相间的黄海柴油客车。

陈永新以前坐 16 路老摩电的时候,上下颠簸之中,总有一种在海上漂着的感觉,鼻子里也总会窜进一股柴油,香烟,花露水,雪花膏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他喜欢这种味道,也喜欢看王贺开车时认真的模样,总觉得这趟车在王贺的驾驶下,开向的不是终点站,而是一片温暖的海域。

陈永新现在坐 16 路公交车的时候,经常会靠着车窗睡着了,也总是坐到终点站还没醒来。每一次,当司机跟陈永新说,大哥,终点站到了,你该下车了吧?陈永新总会在半梦半醒间,从身上掏出两枚一块钱的硬币,递给司机,说:

“我想再坐一个来回,再到终点站时,麻烦你叫醒我。”

16 路的公交车司机几乎都认识陈永新,他们都知道,他是个警察,媳妇在 1998 年的时候死了,原来也是这趟车的司机。司机们都会接过钱,不好意思拒绝陈永新,最多说一句那行,你想坐几个来回都行,然后默默地离开。

陈永新经过法医室的时候,正碰到郑铭拎着暖壶回来,刚要进屋。

陈永新堵在法医室门口,拉上警服棉衣的拉链,说:

“老郑,DNA 比对结果啥时候能出来?”

郑铭一手提着暖壶,一手推开门,无奈地说:

“行了,老陈,你别合计了,赶紧走吧。瞅你那眼圈儿,熬得黢黑,跟大熊猫似的,多大岁数的人了,两天不睡觉,能扛住吗?你就放心吧,明天早上,结果一出来,我立即就跟你联系。”

郑铭说着,侧身进屋,把门关上,也把陈永新隔在了门外。

陈永新在门合上的瞬间,向里面看了一眼,那具尸骨被整齐地摆放在一张床上,在灯光的照射下,泛出一片突兀的白。这片白让人觉得模糊,跟法医室玻璃上的水汽融合,更显得有些虚化。

陈永新走出公安局,在公交车站等了二十分钟,等到了最后一辆公交车。

除了司机,车上只有三个人,陈永新坐在倒数第二排,靠窗户的一个座位上,最后一排坐着一对年轻的小情侣。小情侣一边摆弄着手机,一边小声地说着悄悄话,不知道男孩说了什么,女孩咯咯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