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碗重重一放就走了,令留下的几人摸不着头脑。

接下来的工作时间,孟延闷头对着屏幕敲打档案目录。吴耀年则恢复了一贯的姿势,旧皮鞋脱了半趿拉着,两只脚高高跷在堆满文档的办公桌上,翻阅着当天的《滨城日报》。

下班后,孟延憋着一肚子火去找窦微。他隐去了窦建国案的细节,只把和吴耀年的争吵过程,特别是那句刺耳的“当官儿的命就是命”原原本本复述了出来。

窦微拧着眉,“黑吃黑!一个科长都这么想,保不齐…”话说到一半,盯着孟延止住改口,“孟延,你该不会不想查我爸的事儿了吧?”

接下去的一个月,孟延和吴耀年在档案室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各干各的互不打扰。

这天下午,档案室的门被敲响了。一个神色疲惫的男人抱着扎得严严实实的档案袋进来,语气恭敬又带着急切,“吴队,您这会儿方便吗?”

男人瞥了一眼角落里埋头打字的孟延,声音压得更低了些,“有个棘手的案子,想请您给指点指点,您当年在刑侦大队的手段…”

吴耀年眼皮都没抬,依旧翻着他的报纸,慢悠悠嘬了口搪瓷杯的茶,“可别再叫什么吴队了。你们刑侦大队的张新民大队长,我可比不了。”他摆手的动作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嘲弄。

来人脸上堆着苦笑,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孟延的方向,凑近吴耀年耳边,“张队他…唉,他要是有您当年一半的韧劲儿和手段,这案子也不至于卡在这儿。您就受累给看看?”他试探着摸向牛皮纸外打圈的绳结。

“啪!”吴耀年猛地合上报纸,一把按住了档案袋。“不是不帮。”他眼神锐利起来,手指关节敲了敲档案袋封面,“一个部门有一个部门的规矩。”他点了点档案袋,“刑侦的机密,你就不怕让张大队长知道了,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吴队…”

“叫吴科长。”

吴耀年柴米不进,来的人咬了咬牙,抬起手掌心朝外像是发誓,“吴科长!算我求您了!我保证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不让第三个人知道!行不?”

吴耀年放下陶瓷杯,慢条斯理地收起报纸,抬眼的目光锐利地扫过角落里的孟延,下巴朝他一扬,“那他呢?算啥?”

还没等孟延反应过来,就被连推带送的“请”了出去。

木门在他身后“咔哒”一声关上,他在昏暗的走廊里杵着,里面低沉的交谈声模糊不清。

不知过了多久,走廊那头传来沉稳有力的脚步声。一个穿着挺括夹克的中年男人径直朝档案室走来。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横跨一步挡在了门前,“来档案室找吴科长吶?”语调持续上扬着。

来人脚步一顿,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面生的年轻人,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耐烦,“你谁啊?”

对方的手已经离门把手只有一寸。

孟延脑子一热,又上前半步几乎是用身体挡住了门把手,声线拔高,“请问您是哪位啊?找吴科长有什么事?”

“呵!”张新民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眼神轻蔑地扫过孟延,“吴耀年?咋地?他是玉皇大帝还是领导人?见他还得提前报备?”话音未落,他不耐烦地一把揪住孟延的衣领,把他往旁边一推。

毫不犹豫地握住了门把手,用力一扭。就在门轴发出“吱呀”声的瞬间,门从里面被拉开了。

吴耀年堆着笑站在门口,仿佛刚知道外面有人,“哟!这不是张大队长吗?”他侧身让开,语气热情得像见了老友,眼神却飞快地在孟延和张新民脸上扫过。

张新民收回手,整了整夹克领子,也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吴队,哦不对...”

他故意拉长了调子,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嘴,“瞧我这记性,该叫档案科吴科长!不好意思叫顺嘴了。我来调份档案,0913 洪城的案子。”他一边说,一边毫不客气地挤开吴耀年,背着手就踱进了档案室,像巡视自己的领地。

吴耀年没应声,转身走向一排高大的铁皮档案柜。钥匙串发出哗啦的响声,在档案柜后熟练地翻找起。

张新民背着手,在过道里踱步。目光扫过积灰的柜顶、堆满旧文件的桌子,嘴里啧啧有声,“老吴啊,档案科这地儿,真清闲养人啊!”他走到档案室深处,猛地提高了声调,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你这手脚,可不像当年在刑侦队那么麻利了。”

就在张新民踱步到深处,眼看就要转身的刹那。孟延的心跳几乎停止他眼角的余光清晰地瞥见,之前那个抱着档案袋的刑警,此刻正蜷缩在靠墙一张办公桌的底下。张新民只要一转身,视线稍稍下移就能发现他。

孟延几乎本能的一个箭步冲到椅子旁,飞快地脱下自己的外套,胡乱地甩盖在椅背上,正好遮住了桌下那人的方向。

桌下的人影似乎也屏住了呼吸,一动不动。

吴耀年此时也拿着一个薄薄的档案袋走了过来,脸上依旧是公式化的假笑,“张队,您要的。”他递过去。

张新民没接,反而在吴耀年身侧停下,重重地拍了两下他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吴耀年身子被下压

他说:“做人呢…”故意凑近了些,声音不高却带着刺耳的嘲弄,“就得识时务!当初让你别碰窦建国那茬案子,你偏不听!他窦建国是死是活,关你屁事?现在好了...窝在这耗子洞再也干不了一线就舒坦了?”

他站直身体,侧眼睨了下吴耀年,“不过你放心,刑侦大队在我手里,只会比你在的时候更好。”

张新民的话像一把的弯刀,狠狠捅进孟延的心。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被张新民描述勇敢、非黑即白的吴耀年。再对比自己印象中那个自私、懦弱、市侩的吴科长,巨大的割裂让他脑子一片混乱。

张新民走后,他僵在电脑前的手指一个字也打不出来,满脑子都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吴耀年在打架。

档案室里只剩下旧吊扇有气无力的嗡嗡作响。

最后,是吴耀年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情绪,“晚上有空没?新开了一家涮羊肉,说是老北京味儿,去尝尝?去去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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滨城新开的那家“颐京轩”涮肉馆生意火爆得惊人。天还没黑,门口红色塑料凳子上已经坐满了等位的人。

服务员门内门外穿梭忙碌,大声吆喝着号码。吴耀年报了个名字,熟门熟路地被引到一张靠墙的四方桌。

铜锅炭火很快端上来,吴耀年麻利地点了手切鲜羊肉、冻豆腐、白菜、粉丝,又要了一瓶老白干。菜单和铅笔翻转给孟延,下巴朝纸上一扬,“点你爱吃的,这顿我买。”

吴耀年起身去厕所的当口,一个系着围裙笑容爽利的中年老板娘拎着长嘴大铜壶过来给孟延加汤水。

老板娘一边熟练地把滚烫的开水注入铜锅边的凹槽,一边说:“你是吴队的徒弟吧?”

孟延一愣刚想否认,老板娘已经自顾自地说:“当年要不是吴队,我们家那案子,可就真石沉大海冤死了!”

“案子?”孟延的眼里充满了疑惑。

“是啊。”她收了铜壶,下巴朝收银台那边努了努。一个同样系着围裙的中年男人正在柜台后埋头算账,手指在式计算器上按得飞快。

“那是我弟。要不是吴队前前后后帮我们跑,挨家挨户找线索,硬是把那个关键证人给抠了出来,我弟现在指不定还在哪个牢里啃窝头呢。”老板娘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