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她做出的这个决定,除了良吉,还?有自己骨肉至亲的两位兄长也表露了支持。四哥她不意外,可以说就算她吵嚷着要?下水玩,四哥梅丰羽都会活力满满地?研究如何才能将池水加热,任她遨游。

让她真正意外的是,向来清癯孤冷、理?性为先?的长兄梅佐,这次站在了她的身边。

长兄看向她的眼?神带着一丝探究和思考,带着浅淡的怨怼和不满,那?不满与怨怼并非是朝着她而来,而是恨苍天不公,给了她这样?一副孱弱的身躯。

但梅馥宁觉得已经很好了,自记事起,她身边就充斥着无尽的关心,会有冷清而心软的长兄教她读书识字,会有平日说不上几句话的两位庶兄寄回来的各种补品,还?有四哥的压成薄薄一张花草,以及无微不至陪伴的良吉哥哥。

除却病弱,她此?生遇见最不顺的两件事,都与良吉有关。第一件事是她明确自己心意之后,良吉温和但坚定用?她年纪尚小婉拒了她。他说:“姑娘年纪尚小,未来会遇见许多文韬武略、英姿飒爽的男子,姑娘病好了之后,应该去见一见更广阔的世界。说不定到?时候,会有其他的选择。”

梅馥宁还?记得自己当时的回答:“外面世界的人再好,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现在仍旧这么认为。但当时她没能说服良吉,所以她单方面不理?会他整整三日,试着去见宛溪地?界不同的青年才俊。三日之后,她平静而坚定地?确认了自己的心意万人非他。

第二件事,发生在她已经和良吉确认心意之后,那?时候父亲和长兄曾经各自私底下偷偷找过她,两人表述的方式不同,却都指向了一个意思:你不必循着门当户对的规矩,可顺从自己的心意选择夫婿。无论是谁,他们都会表示支持。

梅馥宁知道?自己的身体,也明白?父兄话中的意思,无非是向对病危之人说“也别有什么忌口了,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吧”一般,他们只希望她能够在这不算漫长的一生中过得开心即可。

梅馥宁压抑着自己砰砰直跳的内心,第一次尝试着跑动去寻找一个人。足尖抬起擦过的风吹在她的耳畔,空气中弥漫着糕点的甜蜜香气,还?有一些成熟的瓜果味道?,交织混在一起。空气中第一次褪去了密密麻麻的苦涩药味。她反复品尝父兄的话,本以为自己会很遗憾,会抱怨,会绝望,但什么都没有,她只想快点见到?心中念着的那?个人。

路上还?遇见了没心没肺的四哥梅丰羽,在这个家中,大抵只有梅丰羽是真的全心全意相信她总有一日能痊愈。如果是父亲和长兄见到?奔跑着的她,大抵会很担忧地?伸手?拦住她,然和认真开口劝说她当徐行。只有四哥会竖起大拇指,“哇,现在都可以跑起来了,日后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梅馥宁笑了笑没说话,本以为梅丰羽是这个家中唯一的另类,直到?她见到?了良吉。良吉也坚定地?相信着她终有一日会和其他女郎一样?无所顾忌地?站在繁茂到?刺眼?的阳光之下,所以他提出了要?自寻出路,堂堂正正站在她的面前。

梅馥宁想起那?时候两人因?为这件事争执得面红耳赤的模样?,耳廓不禁泛红了一些。当时她满心满眼?都是良吉哥哥,但面对后者的坚定,她不愿意流露出一丝的软弱,用?无助和可怜留住朝着远方前行的步伐,让自己成为一道?难以消解的枷锁。

……

两方都认识之后,许栀和想起正事,连忙询问:“怎么还?有三日就开考了,怎么现在才到??”

汤昭云瞪了张弗庸一眼?,然后才说:“原先?是要?准备早些出发的,但是你小舅舅他一根筋,不给自己多预留时间。当时刚北上至金陵地?界,就被鹅毛大雪封了路。”

良吉也道?:“对,姑娘,南方下了好大一场雪,我和馥宁也是在金陵逗留了一段时日。后来还?是众举子联名?上书,才有了这趟漕船。”

雪下的突然,金陵又是一个大渡口,来此?停歇落脚的书生不在少数,众人被围困在城中进不去出不得,只能日日去求落旗息幡的运漕司,求他们出船通行,怕自己多年苦读付之一炬。

漕运不敢担责,上报给了知府。知府愁眉不展,一边是这恶劣难测的天气,一边是一批被困在金陵难以外出的学?子,他内心无比纠结无论允或者不允,都是大事。

要?是这批学?子没能按时参加科举,免不了要?被朝中谏官弹劾。路上出了事,估计消息刚传到?京城,他头顶这顶乌纱帽就要?掉下来了。

左右都是个死,知府在家闭门不出两日,最后想到?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既然没办法?北上汴京询问京中的意思,那?不如去询问刚好在杭州的范参知,转移自己的责任。以后出了事情,也好有人背锅。

张弗庸说及被困在金陵不得出的那?几日,脸上满是气愤,“那?知府胆小怕事,还?将留供学?子读书的书院挪作私用?。金陵的花销不便宜,不少人都耗尽了身上的钱财。”

许栀和看了一眼?两袖空空的张弗庸,和汤昭云对视一眼?。

汤昭云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偏头在许栀和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这一趟张弗庸可算是做了一回大善人,路上遇见一个耗尽钱财的书生,就会心生不忍,掏出三两银子,一共给了七个人,身上银钱已所剩无几。

许栀和闻言,宽慰地?和汤昭云道?:“钱财都是小事,只要?人能顺利到?达即可。现在住的院子小,前些日子我订了客栈,等吃过饭,我带你们过去瞧瞧。”

汤昭云闻言,长舒了一口气,“如此?甚好,来的时候你舅舅还?在与我说,担心现在汴京城人多,订不到?客栈。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说完,她顿了顿,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这段时日囊中羞涩,等日后回了白?鹿洞书院,我再将订房的银钱还?你。”

许栀和:“小舅母,你要?是这么说,可就见外了。当初你和小舅舅为一句话连夜奔波,我都没有机会好生感谢,你这样?说,要?我怎么心安?”

“一码归一码,”汤昭云正色道?,“你是小辈,遇到?难事,长辈出头理?所应当。现在来到?汴京,你能事先?为我们考虑,有这份心就够了,至于银钱,不能短缺了你的。”

许栀和摇了摇她的胳膊,“小舅母,你就让我为你们做一回事吧。”

汤昭云还?想说些什么,但对上许栀和乖巧的目光,像是想起了什么,伸手?在她的鼻尖轻轻一刮,压低声音笑道?:“看来到?汴京之后,栀和赚了不少。”

许栀和谦虚:“也没有很多。”

她伸手?比了比,拇指和食指中间留了一道?小小的缝隙,她说:“大概这么多吧。”

汤昭云便没有再追问细节,她并不贪图外甥女赚的银钱,见许栀和现在整个人白?里透红、精神良好,眯起一双眼?睛温柔的笑:“好好好,便是为了栀和的这一份孝心。”

两人的小话告一段落。

安静之后,梅馥宁嗓音轻柔道?:“我们也是在金陵被困,但困的时间比张家舅舅要?久些,后来举子聚集得多了,才允了两艘船出行。”

张弗庸接话,“正是,知府不敢担责,让人去询问了范参知。梅姑娘应当也听过吧?”

梅馥宁道?:“范参知写信回来怒斥,说‘要?是叶清臣在此?,哪里会有这磨磨唧唧许多事’?”

“对对对,就是这一句。”张弗庸点了点头,“看来这句话流传甚广,连带着不是举子,也都听说过。”

梅馥宁笑了笑,“其实知府本无错,天气诡谲难测,他担忧学?子性命安危,是仁义之举。惜在他犹豫温吞,断不了事,且转责他人,世故圆滑,便是此?行举子皆顺遂,也不会承知府的情谊。”

这话正说到?了张弗庸的心坎里。他想夸赞一句梅馥宁眼?光老辣,一眼?就能看出症结所在,但一联想到?梅馥宁的出身,便立时什么都不奇怪了。

“轻则罚俸,重则贬谪。”张弗庸说出了知府未来的处境。

说着,众人走到?了巷口小院门口。

巷陌间,竹帚扫痕犹在,昨夜雪堆作小丘。老槐树的枝头垂着冰晶,上面栖着两只鸟雀,此?时正跳来跳去,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院门大开,从门口的缝隙中往里面望去,一览无余。

烟囱里升起炊烟袅袅,沾了水的菜叶划入油锅的瞬间响起“刺啦”一声,浓郁的香味浸润着整间小院。许栀和先?让王维熙照拂几人坐下,期间良吉来到?小院,十分亲切熟稔,自然从库房中找到?了凳椅,供众人坐下。

有人帮忙招待,王维熙松了一口气,连忙提起灶上烧开的水壶,将冲泡的热茶端上桌。

许栀和走到?方梨身边。

专心炒菜的方梨听到?声响,忙里偷闲朝着许栀和看了一眼?,“姑娘,舅老爷他们接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