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相国寺占据了汴京城一座完整的丘山,寺庙楼阁依次向上攀援,无论从哪个角度,都能看见半山腰突出的一处亭廊,以及闲适散步的香客。许栀和顺着香案朝上看,看见了半山腰往下绵延,树木虬立,一片纷然如白雪。

杏花,一望无际的杏花。

陈允渡来过一回大相国寺,对里面?的布局还算熟悉,他牵着许栀和的手一路穿过人群,从偏殿的长廊走过。

前?院按理说是没有杏树的,但是地上随处可见斑驳的杏花花瓣,小小的、像一片指甲盖的大小。有些则落在廊栏上,星星点点。

他们先去了大相国寺的正殿。

正殿巍峨,梁栋高耸,正中的佛祖塑金身,垂眸慈悲。两侧跪满了念经?文的僧人,又不?止是正殿,大相国寺二?十四佛殿,三十六律院,六十四禅房,随处可见念诵经?文的和尚。

在这样声势浩大的氛围中,即便许栀和不?信佛陀,也忍不?住为之触动,庄肃再庄肃。

他们越过两侧念经?的僧人,跟在前?来礼佛、赏花的香客身后,依次叩首,添香油,方丈会低吟一句经?文,有香客不?知其意,尴尬笑笑。方丈亦习以为常。

轮到?许栀和与陈允渡的时候,方丈也说了一句,许栀和听了一会儿,大约是句“无病无灾”的美好祝愿,她欣然接受,然后有些惊讶地看着陈允渡接上了那句经?文。

他说得流利,方丈有些意外,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这位方丈是慧能法师的大弟子,号为圆清,如今已经?六十有余,常年浸染佛香,整个人平和又从容。

圆清方丈看着两人叩礼完紧紧相携的手,不?知道看出了什么,嘴角露出了一个温和、宽容的笑,虽然经?文是陈允渡答上来的,他却想?将这份机缘、或者说这句箴言送给他身边的姑娘

“往者不?谏,来者可追。”

后面?的几位老?香客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以现在圆清的地位,能得他亲口赠言,可谓是少之又少。这位小姑娘究竟有什么特别,能让圆清方丈放弃了禅语佛经?,转而赠一俗世?之言?

许栀和感?受到?了落在自己身上的诸多视线,或好奇、或艳羡,但她没有回头,而是与陈允渡一道完成回礼。

这句话她并不?陌生?,家中敞开的《论语·微子》篇中,她就曾经?看到?过。

后面?的人很多,陈允渡与许栀和听了箴言,并未久留,而是一道折出去,去寻杏花。

有来过一次经?验的陈允渡带路,许栀和放心地跟着他身后走,在脑海中回味着圆清方丈刚刚说的话。

这句话能包含的意思?很多,可能是说她从前?在许府不?尽人如意的生?活往事随风,此后人生?灿烂光明,但再往深处想?……

是说她的前?尘。

许栀和不?信鬼神,却在这一刻觉得脚步有些虚浮。大相国寺如今最德高望重之一的圆清方丈,从已经?圆寂落下舍利的慧能法师接过衣钵,他是否真的会看破人世?,也看透了她的来历?

她心底不?知道答案,掌心微微泛出冷汗。

陈允渡自然感?受到?了掌心的濡湿,他忍不?住侧头去看许栀和,询问?:“是冷吗?”

两人正在往大相国寺的山上走,山上不?比下面?有殿宇楼阁遮挡,冷风阵阵。

“不?是。”许栀和咬唇,抬头看着陈允渡的目光。

他的目光褪去了初遇时的青涩、躲闪,转而变得坚定,温柔,比绵延了一座山丘的杏花更加缤纷。

被他凝望,会有一种从骨血深处体味到?“被爱”的感?觉。许栀和忽地释怀,露出了一个灿烂明媚的笑容。

圆清法师没有点破她,就算点破了,往事不?可追,她有什么好担忧的?

站在这个高度,已经?可以看见纷繁的杏花。初次见到?的香客满是惊艳,而虔诚拜佛的香客只?触动一瞬,转而继续沿途念诵经?文,恳求漫天神佛保佑家族繁荣昌盛,家人康泰。

在这一刻,浅淡的香、清凉的风、袅袅的香火,温暖的阳光,无一不?说明她正在当下灿烂地活着。

第76章 杏花雨 “没想到被我记住了吧。”……

半山腰上, 早已经人挤人地站满了。

陈允渡与许栀和来得算早,等前面看花的香客离开,上前一步, 站在了长廊的尽头,护栏外,是离地十丈多的高度, 杏花和庙宇混杂在一起,可以看见花树下攒动的衣摆。

再往远处望去,是大相国寺的假山流泉置景, 蜿蜒流水,亭台水榭,石桌围谈, 一时间热闹非凡。

许栀和站在长廊尽头深吸了一口气,感受微风吹拂过自己的脸, 眼底笑意粲然。她朝着漫山的杏花展开双臂, 将?花香揽入怀中?。

双臂舒展,仿佛将?自己当成了一树杏花,与自然万物容为一体。吹过杏花的风吹起她宽大、飘荡的衣袖, 仿佛下一秒就要踏风而行,随空而去。

天地与我并生, 而万物与我为一。

旁边的几个年轻姑娘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惊了惊,先是后退一步, 半是不解半是迷茫地看着许栀和的动作, 她们?压抑地想要提醒许栀和“姑娘小心”的冲动,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身?上。

渐渐的,有几人被她的动作吸引,情不自禁学着许栀和的动作。

……

山脚下, 陪着陆国公夫人来此烧香的陆书容没错过半山腰的动静。

半山腰上,像是一片集聚的风筝,再定眼一看,是七八个迎风站立的女子,她们?笑声恣肆,远远地,落到陆书容的耳中?。

也落到了陆国公夫人的耳中?。

陆国公夫人抬眸看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她严肃、不苟言笑的神色更加冷漠了几分,像是随口问道:“那是什么??”

她并没有偏向?哪一边,而是目光落在大雄宝殿,随侍左右的陆书容和柳嬷嬷同时出声。

柳嬷嬷的嗓门大,盖过了陆书容温软的嗓音,后者像是对这样的情况习以为常,默默闭上了嘴。

“夫人,是半山腰的小女郎。”柳嬷嬷说。

陆国公夫人听着散在风中?的笑声,只觉得这笑声嘈杂刺耳,和庄重肃穆的大相国寺格格不入,她像是在和身?旁的柳嬷嬷抱怨,小声说:“寺庙重地,这般喧嚣,当真没分寸!”

柳嬷嬷顺着陆国公夫人的话往后说:“夫人莫要生气,这几日?杏花开放,来的年轻香客多了些。等花谢了,自然就清净了。”

陆国公夫人这才被安抚到,她目不斜视地走到了大雄宝殿中?,和沿途的佛陀俯身?行斋礼,姿态虔诚,与先前皱眉斥责的姿态宛如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