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觉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两个孩子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丢了。一个月找不到,我就找一年、两年,无论是生是死,总要把他们带回家人身边。”陆离光微微转过头,唇角扬起了一个十足讥诮的冷笑,“不过,当时我也没料到,只在半个月之后,我就发现了他们的踪迹。”

“那一天,因为一场意外,我误闯进了青峦峰上的禁地之中。”

……

对于应虚山上所有弟子来说,青峦峰都是不许踏足的禁地。

少年时,出于好奇,陆离光曾突破层层机关,闯上峰顶去看流星,为此足足被关了半年禁闭。可是在他记忆里,那时峰顶上只有一座光秃秃的观星台,现在,他面前却矗立着一座奇怪的院落。

玉树琼花,檐角飞翘,华美而寂静,没有一丝声响。

当他推开院门的时候,只见被雪盖满的草地上,竟然有两个孩子正在玩耍。

禁地里,怎么会有孩子?

他们都八九岁模样,穿着一模一样的靛蓝色的道袍,正在拿着草茎拉扯,玩的是最常见的斗草游戏。

可是孩子玩耍时往往大呼小叫,可他们像在上演一幕奇怪的哑剧似的,只有动作,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陆离光的脚步蓦然顿住。

“你们是谁?为什么在这里?你们的师父是谁?”

没有回音,两个孩子只是不理,专心致志地拉扯着草茎,在漫长的沉默之中,他们连头都没抬过一次,对他这个闯入者完全视而不见。

陆离光的眉头越皱越深。

他大步走到两个孩子身边,这下他们终于转过头来,两张清秀的、白皙的小脸,上面没有一点表情,像是两具装聋作哑的木偶。

“我在跟你们说话,能听见吗?我问你们是谁?”

两双漆黑的眼睛看着他,过了半晌,其中一个男孩点了点头,以示自己能听到,却依然不开口。

“你们是应虚派的弟子吗?”

男孩用木讷的眼神望了他半晌,缓缓摇了摇头。

以如今天下第一大派的名望,许多根骨不算上佳的孩子想拜入门下都未必可得,这两个孩子反应迟钝得像木偶,打眼一扫就不像是弟子。可是两个普通小孩,又怎么会出现在他当年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闯进来的禁地里?

“是有人把你们带到这里?是谁?”

这一次,两个孩子一动不动,没有一点反应。

一种隐约的不适感,正像一把尖尖的凿子轻轻敲击着太阳穴,陆离光自艺成以来,还从未怕过什么,可是不知怎的,此时他的心底竟然在浮现出一丝怪诞的寒意。

一个多月以来,他所有的精力都扑在找阿琮与小七的事上,在与各种人交谈询问时,不知把他们的相貌特征重复过几十几百次。

八九岁,大眼睛,白白净净,长得很清秀的男孩。

现在,他面前就有两个。

就像是处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本能,陆离光心中突然掠过了一丝怪异的猜测。他半蹲下来,问道:“你们有没有遇到过一个孩子?他……和你们差不多大,也是八九岁,他叫阿琮。”

非常缓慢地,两个男孩竟然点了点头。

乍然之间巨大的震惊,让陆离光甚至来不及去思考中间种种奇怪之处,他紧紧盯着男孩,连连追问:“你见过他?他在哪里?!”

男孩面无表情,缓缓抬起手臂,将食指指向了他的背后。

陆离光回过头。

不远处,正堂的门开了一条缝隙。此时一阵风掠过,将门板吹开了些,露出了里面的景象。

洞开的门后,矗立着一尊铜炉。

古朴的青铜丹炉,炉壁被地火灼烧得通红,紧闭的炉口中,正逸散出丝丝缕缕淡青色的烟雾。

仿佛有一把刀陡然从太阳穴直刺进脑海,搅得他整个头颅都在嗡嗡作响。

刹那之间转过脑海的念头太多,陆离光短暂地僵在了原地,而几乎就在同时,那扇半开的门后响起了脚步和谈笑声,几个人正从中鱼贯而出。

那是四个道士打扮的中年男人,每一个都高冠华服,气度雍容,正一边走一边交谈着什么,显然聊得十分开怀。其中为首的一个,赫然就是他师父魏元礼。

看清院中闯入者的瞬间,谈笑声戛然而止。几道视线齐刷刷钉在陆离光身上,随即又带着惊疑转向了魏元礼。

而魏元礼显然也没料到眼前这一幕,又是慌乱又是愤怒,登时气得眉角直跳。碍于另外几人在场,他强自平了平气,先打了个哈哈道:“哎呀,诸位道友见笑了。是我那不省心的劣徒,我有些琐事要吩咐,本来叫他待在外面,不过年轻人多没耐性,才这一会就不耐烦了。各位好走,魏某就不送了。”

几个道士又与他寒暄几句,便拱手告辞。

陆离光脚下扎了根似的站在原地,那些人的身影消失不见之后,魏元礼的表情立刻变了。

“你怎么敢闯到这里来?!”魏元礼勃然大怒,气的连胡须都在发抖,指着他道:“你这……你这孽障,竟敢擅闯禁地,无法无天的东西,谁给你的狗胆!给我滚出去,这次必得叫刑堂来抽你五十鞭子,谁来求情也是无用!滚!快滚!”

他这般声色俱厉地咆哮,那两个孩子竟然如充耳不闻一般,还在自顾自扯着草茎玩。

而陆离光像尊石雕似的,根本一动也没动,他微微抬眸,那个眼神可怕得令人心惊。

他用一种极其平静的语气开口道:“一个半月前,宁安镇上,有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在自己的家里无故失踪了。我翻遍了方圆百里,掘地三尺,也找不到一点踪迹,而这两个孩子说,他们见过那个男孩……在那里。”

一道古怪的声音夹杂在风里,不像是人的呼吸,倒像是野兽的喘息声。陆离光的胸腔起伏着,一字一句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他竟敢出言顶撞,魏元礼怒气再也按捺不住,正要咆哮训斥,不想这个狂悖的逆徒竟陡然拔高声量,厉声道:“我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师徒怒目相对,一片死寂之中,魏元礼神情变换,心中打定了主意,忽而冷嗤了一声。

“是啊,没错,他就是在那里面。”

他的目光望向那尊巨大的、飘散着青烟的铜炉,“在半个月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