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和尚,一个女冠,算来都非俗世中人,他大概这辈子都没怎么和黄白之物打过交道,实在没料到隐士高人一张嘴就是要钱。
和尚愣了愣,脸一点点涨红了,张口结舌道:“这……小僧……囊中有些羞涩……”
夏堇又道:“我也不是成心要为难你,我只是缺钱而已。八百两也使得。”
和尚抽着冷气:“能……能以劳抵债吗?小僧……汲水劈柴、洒扫供奉、抄经译卷都做得……”
夏堇道:“有意思,汲水劈柴值得上几个钱?你要还到哪辈子去?”
和尚垂头丧气,蔫得像只霜打过的茄子。
夏堇淡淡瞧着他,要钱是真,但更重要的是想看看这和尚到底是不是个实在心肠。
在江湖漂了这许久,这些人惯用的话术她心里也有数,无非是先拿出一顶善缘福报的高帽子来,如果不应,再用因果来世来恐吓,双管齐下让你就范他要是拿出这一套来,她便要翻脸走人了。
可是出乎意料地,和尚并没有多作纠缠,只双手合十,朝她深深行了一礼道:“唉……当真惭愧,小僧实在是身无长物,今日是多有叨扰了。愿施主修行顺遂。阿弥陀佛。”
两人就此分道扬镳,和尚朝长街的另一边走去。
夏堇隔着点距离,不远不近地跟了他一段。只见这和尚左拐右拐,逐渐远离繁华的街区,最后停在了郊外的一片空地上。
周围荒凉无比,竟然是片乱葬岗。
除了几间孤零零的矮房子,就是大片的土堆,看不到什么草植。埋在这里的大多是穷苦人,大部分都买不起棺材,用简陋的草席一卷,浅浅一埋就算完事。
土堆附近徘徊着几只野狗,有的嘴里还叼着东西,夏堇不太愿意细想那是什么。
这和尚来乱葬岗干什么?
见着周围无人,夏堇寻了个时机,状似无意地踱了过去。
和尚猛然瞧见她,惊得险些一跳。夏堇背着手,毫无诚意地做出了一副吃惊表情:“好巧啊!”
这话但凡换了第二个人都会起疑,好在和尚心性质朴,竟就这么信了。她又道:“你跑到坟堆里头来做什么?”
和尚挠了挠白煮蛋似的光头,说当真是巧了,“小僧就是来办那桩难题哪!”
说话间,两人便一前一后,朝乱葬岗上走去。夏堇对他的脾性大致有了数,稍一套话,和尚就跟竹筒倒豆子一样,把自己的底细全给抖搂出来了。
原来和尚法号昙鸾,是从陕西来的,今年刚十九岁。
这年头,出家做和尚,大多是为了讨口饭吃,昙鸾却恰恰相反。他出身大富之家,本该做个无忧无虑的富贵闲人,但是刚生下来不久,就有高人指点他家里,说这孩子今后恐怕屡遭坎坷,得入空门才能保住一生无虞。
于是昙鸾从小带发修行,十五岁时正式剃度出家,当时就立下宏愿,要效仿大唐的玄奘法师,一路西渡,去缅甸、印度取经。
所有人都只当他是信口开河,可是过了几年,昙鸾居然真的要动身西行,而且志向坚决,谁也拦不住,家人只好给他带了大量金银盘缠上路。
不过,一路走到云南,昙鸾现在已经穷到要去化缘了。
看他那副遇上什么闲事都要管上一管的样子,夏堇大概也猜得出,他为什么能把自己穷成这个德行。
更不幸的是,到了云南,昙鸾才发现,印度是去不了了因为现在缅甸东吁王朝和大明交恶,边境掸邦的宣慰司已经乱成了一锅粥,难民都在往北逃,他一个手无寸铁的和尚,怎么可能穿得过缅兵的防线?
西天取经是彻底泡汤了,可是回程的资金也还没有着落,昙鸾只好在洱海边的崇圣寺挂了单,暂时安顿下来。好在因为这是佛祖的考验,他目前的情绪十分稳定。
“什么考验,这不全是你自己作的吗?”夏堇毫不留情地点评,“给别人送钱也就罢了,没见过连路费都不给自己留的,你是准备一路化缘回去吗?”
昙鸾哈哈一笑,风轻云淡:“佛祖曾割肉饲鹰,我做的这点小事何足挂齿?”
这日天阴,一路上了乱葬岗来,更觉周围一股阴冷挥之不去,如有实质。
夏堇抬头眺望,远方苍山的轮廓藏在浅灰色的云里。和尚在一旁望她,斗笠在她的眼睫和鼻梁下投下阴影,一双眼格外的黑白分明,面容犹如一幅恬静的水墨画。
昙鸾自己讲了半天,这才想起来问她:“施主如何称呼?”
少女只说了自己姓氏,昙鸾又问:“夏施主修为高强,想来必定是出身名门。道家三山六洞一十二派,敢问施主是哪位高人门下?”
夏堇平静道:“现在还有什么名不名门的?我只是个江湖散人罢了。”
先皇嘉靖笃信道教,一众道士也跟着鸡犬升天,这二十年来,道家的三山六洞一十二派何等风光,把其他门派都压得抬不起头。
只是好景不长,新皇登基,他做太子的时候饱受道士谗言之苦,恨得几不曾心头滴血,一上台便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反攻清算。
和朝廷对着干是没有出路的,道士们身法灵活,纷纷原地改换职业,各谋出路,她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谈话间,两人已到了一处土堆旁。
不远处,一具尸体横在地上,连棺材都没有,只用草席很粗暴地一裹一扔,就这么光天化日地晒着,想来是个苦命人。
尸身边上原本围了几条瘦骨嶙峋的老狗,大概是察觉到了有生人气息在靠近,夹着尾巴很匆忙地跑了。
昙鸾念了句阿弥陀佛,黯然道:“这便是小僧说的难题了。近日流言如沸,施主身在城中,可曾听过府库里出的那件奇案?”
夏堇没料到他竟然与金莲珠案有关,嗯了一声道:“那便怎的?”
昙鸾指了指那具尸体:“这便是当时开箱子的库丁了。”
三个库丁到府库里去取金莲花珠,开箱子的人倒了大霉,叫黑水溅中脸颊,当日就痛苦哀嚎而死。
照理说,尸体给仵作验完,应该由家属领回去下葬。但他本人光棍一条,除了老母亲,家中只有些不远不近的亲戚。
案发以后,知府高大人第一时间开始肃清府库内部,逐一清查相关人员 。这些亲戚本和此事不相干,赶上这当口,谁来认尸,免不了就得和案子扯上关系,当然都一退三尺远,这种霉头是决计不会来触的。
于是尸体就这么砸在了仵作手里,非亲非故的,仵作凭什么自掏腰包给他殓葬?当然是草席一卷,就给拖到乱葬岗上来了。
“小僧打听过了,他姓杜,别人都叫他杜三。”昙鸾道,“杜施主遭遇横祸,死后又如此凄凉,实在可怜。”
夏堇不置可否,只问:“这些细节,你又是从哪里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