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开香料铺子,不过昆明城里香铺比比皆是,为了和同行竞争,她店里还卖驱鬼的黄符和朱砂。

夏堇想起在城门口看到的走私辎车,问道:“是从缅甸运来的?”

程妙真点头道:“不光是我家,昆明城里靠香料吃饭的少说也有几百口人呢,货都是这么运进来的。”她想了想,笑道:“你也是个女孩儿家,喜不喜欢熏香?等会在我铺子里随便挑,咱们这儿样式多得很呢!”

陆离光听着这个就来气:“你还好意思说,你不知道那什么紫微教主说的是谁?你敢拿我辟邪镇宅?!”

小童脆生生道:“师伯别生气,前几日姑姑还与我说,之后再也不卖你的护身符了。”

夏堇好奇道:“这是为什么?”

小童道:“因为放了好久也没人买,画得不好”

“看”字还没出口,程妙真已一巴掌扇在小童的后脑勺上,起身给他斟了满杯美酒:“我大错特错,大错特错,以后再不敢了。三十年陈的真珠酒,刚从树底下挖出来,这几坛子小妹可是下了血本,权当给师兄赔罪了。”

虽然曾经是师兄妹,但如今金栗散人外表上毕竟已经年长许多,她如此谦恭,倒让夏堇有点不适应。见陆离光正盛气凌人地扬眉,她先温和道:“这没什么,陆兄总不会跟小孩子计较的。”

程妙真嘿嘿一笑,有些讪讪的:“是我不好,赔罪是该当的。再说师兄从前那个脾气,就算被狗咬了都会咬回去的。”

夏堇:“……”

不过,陆离光见了美酒,果然就把这事忘到了脑后,自斟自酌地喝了起来。

这边插科打诨地聊过几句,听闻三人只是在城中休整歇脚,还没找旅店,程妙真又盛情邀请他们住在自己家中。反正这宅子够大,平时许多房间也是空置。

夏堇行事谨慎,并不愿有更多牵扯,正要出言谢绝。程妙真拉过小童来,说了实话:“其实我也正要出去几天呢,留着阿苓一个小孩子也不放心,你们就当帮我看个家吧。”

原来,这几年程妙真看人家倒腾玉石翡翠,很是眼热,自己也想分一杯羹。如今边境暂时休战,她正打算往掸邦的孟养宣慰司动身,也是赶巧,临行前在城中遇到了他们。

陆离光道:“不是有商队专门走私,你怎么还亲自跑去进货?”

程妙真嘿嘿一笑:“师兄你不懂。翡翠刚采出来的时候包裹在石头里,得切开了才知道里头成色。这生意就得多跑多看,自己摸多了才能练出来一双招子,待在家里只有给人糊弄的份儿。如今那边时局不太平,是捡漏的好时机,普通商贩想去都得雇镖师,我自己就能走,学武功也就这点用处不是?”

金栗散人踌躇满志,显然如今过得风生水起,过去的武林生活已全然抛在脑后。

夏堇与陆离光对视一眼,便应承下来,临行之前都住在她家中。

接下来便是宾主尽欢的开怀痛饮了。

陆离光的酒量简直深不见底,自己喝了整坛,连脸色都没一点变化;和尚不饮酒,夏堇只浅酌了几口,程妙真倒是喝得半醉,想站起来时摇摇晃晃,仿佛脚下都开始打滑发飘了。

和尚怕她摔倒,正要上前一步,小童阿苓已经熟练搀住了她,递了钥匙给他们道:“我来照顾姑姑就好,很快就要日落,各位贵客早些去安置下来吧。”

三人简单说过几句,于是挥手道别,提着今日采购的大包小裹往内院去了。

醉酒后的头脑昏昏沉沉,程妙真用掌心拄着下巴,眯着眼睛望向那个穿着黑衣的背影。

挺拔修长,长发高高束在脑后,脚步轻灵得像被风吹动,仿佛随时都会回头露出肆意的笑。与十六年前没有一丝分别,就像从一个忘却已久的、少女时代的梦里走出来,而后又很快远去了。

故人重逢,这能算是杯酒泯恩仇吗?

念头划过脑海,程妙真哂笑了一声。

师门闹得腥风血雨时,她才十六七岁,并未牵涉其中,更无从得知一切到底因何而起;而如今,相干的人等毕竟都已经死了,连皇上都不是从前的那个,还谈什么过往恩仇呢?

不过,这些事都与她没什么关系了。

阿苓努力想把她的手搭到肩上:“姑姑,我扶您回房去吧,明天一早您就要动身呢。”

“我困了,先在这儿睡会。”程妙真喃喃道,然后一头趴在了桌子上。

眼前的景象在晕眩中无声地变换,记忆正仿佛从无底的深渊中浮现出来,又或者她已经沉入梦里。似有若无的画面,最后定格在多年之前。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陆离光。

大殿之中座无虚席,应虚派自创派以来,长老们大概从未聚得如此齐全过。甚至连已经白发苍苍的老人都到了场,拐杖在地面敲出哒哒的声响。

因为一个犯下弥天大罪的弟子。

万众瞩目的双璧之一,曾令应虚派无比骄傲的天纵奇才,甚至是许多人预测的未来掌门与武林盟主陆离光,竟然杀了他的授业恩师魏元礼!

天地君亲师,武林中人甚至比读书人更讲尊师重道。弑师乃是十恶不赦之举,与禽兽无异的行径!

如此狼心狗肺、灭绝人性之徒,断不能再留,没有人会为他开脱。长老们聚在这里,除了在众人面前力陈痛斥他的罪过,还要商议如何清理门户。

程妙真侍立在师父身后,十指已经紧紧攥在一起。

她年纪尚轻,这种场合轮不到她来说话,她也只有焦急地听,完全不明白只是几日的工夫,世界怎么好似完全变了一幅模样。

有人疾言厉色,有人破口大骂,更多人在面色各异地窃窃私语。种种声浪越推越高,许多熟悉的面容已经因为愤怒而扭曲。

就在这时,大门轰然洞开。

一个黑衣青年正站在那里。

方才还沸腾似的大殿,陡然犹如陷入了冰窖之中。

程妙真本能地捂住了嘴巴,一声不可思议的惊叫却还是脱口而出,那一刻,所有人都在发出与她一样的惊骇的呼声,因为那个不速之客是

“陆离光!”

那个犯下滔天大罪的恶人竟然就站在那里,脸上带着一点讥诮似的笑意。

最先从惊骇中缓过神来的是掌门,他怒极地大喝一声道:“还不把他给我拿下!”

一阵齐刷刷的刀兵出鞘的声响,弟子们齐齐拔剑,周遭刃光如雪,可是没有人迈出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