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日晨起,昙鸾又絮絮叨叨说起惦记夏堇,而陆离光大约是真烦得受不了了,竟然就这样把他一路拎了过来。后厨里妇人们进进出出地忙碌着,竟没有一人抬头看看树上,光天化日之下,这还真是个隐蔽会面的好地方。

近日来夏堇心乱如麻,哪里还记得起和尚这号人,实在没想到他竟如此记挂自己。一时间不由得又是惊讶又是感激。只听昙鸾不紧不慢道:“你、你、你没事,那、那、那就好,小、小、小僧就放、放、放心了……”

恐高恐得都结巴了,说起话来竟还是这个慢悠悠的速度,夏堇啼笑皆非,温言道:“马上就该用朝食了,你快快回去罢。我没事,你不必担心,过几日夜里我找机会去看你,到时咱们细细说来。”

昙鸾下意识点了点头,这时只听旁边有人重重清了清嗓子,和尚又赶紧道:“还、还、还有一事,说来惭、惭愧,咱们实在是囊……囊中羞涩……”

他东拉西扯、结结巴巴说了半天,夏堇这才明白这两人身上已凑不出一文钱,这是想讨餐费来了。

她不禁有些啼笑皆非,摸了几枚铜钱出来,又说之后去柜坊兑了现银,再多留些给他。和尚又惊又喜,十分感激地向他道谢。

眼见朝阳正渐渐从枝头爬上头顶,夏堇又劝他赶紧回去,这时只听旁边冷不丁有人凉凉道:“你猜猜,那个‘油葫芦’是干什么的?”

两人齐齐转过头去,只见陆教主已靠回了树干上,正似笑非笑睨视着她,显然有话要说。

少女眸光微微凝聚起来,问道:“什么?”

“昨天晚上我出去觅食,谁知恰好遇上‘油葫芦’从前几个赌友,无意间听他们斗酒闲扯,发现了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陆离光悠然道,“染上赌博以前,‘油葫芦’家中也算小有资财,爹娘给他在府库里谋了个清闲差事。他平时只做些边边角角的杂务,还总不见人影,和吃空饷没什么区别。不过每到米粮入库的时节,比如四月,府库里忙得人仰马翻,周转不开,就会把所有闲人都叫来做活……‘油葫芦’就是其中一个,他被安排去了金库帮工。”

“在金莲珠案发那天,他就是在现场的三个库丁之一。”

陆离光看着她的表情,故意等了半晌,才道:“金库一向守卫森严,平时巡逻检查的都是干了很多年的老库丁。案发前几天,‘油葫芦’才被调来金库;案发当天,是他第一次有资格入库搬运。此前他根本没有接触金莲花珠的机会,所以,官府把金库所有库丁收押下狱的时候,‘油葫芦’只到牢里转了一圈,就给放了出去然后,这个人就彻底失踪了,直到现在。”

瞧着夏堇逐渐沉起来的脸色,他眼皮一掀,不慌不忙地笑了:“怎么,有意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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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会面草草收尾,只约好了打板后再去“油葫芦”家中一趟。只是这次夏堇思索片刻,邀请昙鸾一同去:“毕竟多一双眼睛,这样也能集思广益。”

和尚又是惊喜,又是忐忑,一整日里都过得心神不宁,擦拭佛像的进度难免慢了些。下午监院和尚来检查,毫不留情地将他数落一顿,又罚他独自把整座大殿清扫一遍,昙鸾垂头听训,十分惭愧地诺诺称是。

终于熬到打板时分,昙鸾十分期待地看着室友,以为他会教自己避人耳目悄悄下山的法子,可陆离光眯着眼挑剔地上下扫视他片刻,便把他麻袋似的往肩头一扛,就这样出门了。

再次来到这座白族小院中,遇袭时的场景仿佛仍在眼前。

黄昏时分夕照如血,夏堇面沉如水推开木门,昙鸾小心地举高烛台,将眼前的正坊映亮。

屋子里潮湿昏黑,当时那股扑鼻的皂角香气仍然徘徊不散,混杂在经年累月的烟味里,形成了一股十分奇怪的异味。夏堇小心地跨进门,微微皱着眉观察四周。

“油葫芦”滥赌成性,家中值钱的东西早就已经变卖干净,这间屋子说是家徒四壁也不为过。桌上凌乱堆着些东西,几枚骰子,一支旱烟管,大概是用了太久,已经破旧到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陆离光抄着手,晃晃悠悠在屋子里转了几圈,把床下、墙根、地缝都一一看了一遍,甚至捏着鼻子,用两根手指掀开被褥瞧了瞧,也没发现什么值得一提的东西。

他回过头,只见和尚正双手合十,虔诚地低头默念着什么。原来陈旧的佛龛上摆着一副漆画佛像,大理家家供佛,富裕人家供金佛铜佛,百姓家里则是木雕漆画,和阿桂家中如出一辙。

无处不在的大黑天,正沉默地怒视着来人。

陆离光揶揄道:“行了吧,这你也要拜一下?”

昙鸾摇了摇头,庄重道:“我是为了‘油葫芦’祝祷,愿这位施主早日往生极乐。”

大理府中接连发生的两起奇案,至此终于露出了最关键的联系。

佛像案的死者“油葫芦”,就是目睹金莲花珠案发的库丁。

“油葫芦”欠了一屁股赌债,早就已经众叛亲离。他被收押下狱,没人关心;他出狱之后彻底失踪,狐朋狗友们更加不以为奇,只觉得他是逃去外地躲债;他的头颅从佛像中滚落出来时,已经被绿矾油毁了容,根本无法辨认身份。

从他嘴里掉出来的半片烟叶,粘在了陶土内壁上。如果不是因为这条线索,只怕直到现在,也不会有人发现他已经死了。

昙鸾凝神沉思片刻,期期艾艾道:“可是,你们说过,在城中作乱的真凶是姜家的丹师们。这样一群有名有姓的人物,为什么要跟‘油葫芦’过不去呢?”

“油葫芦”的死法堪称别出心裁,姜家的丹师们费了这么多工夫心思,如果是用来对付夏堇,那还说得过去。

用来杀一个无根无底的小小库丁,他们图什么呢?

昙鸾讷讷道:“这是灭口吗?‘油葫芦’是不是在案发现场看到了什么东西?”说罢又自己否认道:“应当不是,那一天有三个库丁在现场,就算要灭口,也没有只杀一个的道理。”

陆离光懒洋洋打断道:“你想那么多干什么。什么过得去过不去的?这事难道不是简单得很么?你为什么会觉得‘油葫芦’是个受害者?”

和尚十分惊讶而茫然地看着他。

陆离光难得拿出了几分耐心,循循善诱道:“盗宝之后,还要杀人,你觉得这听起来像什么?”

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而昙鸾一路从陕西走到云南,阅历显然都走到了狗肚子里。

陆教主十分和善地笑了一笑,准备对室友讲讲江湖的险恶:“这就是最经典的分赃不均啊。”

他二人这厢自顾自说了半晌,夏堇却始终一言不发。直到两人一齐望去,发现她正若有所思地盯着一只木桶出神。

那木桶就放在地上,里面盛着半桶水,不过大概自油葫芦失踪以后,水就再没人换过。那半桶水肮脏暗沉,表面隐约漂着一层灰白的沫。

夏堇掰了根树枝伸进去搅了搅,里面空无一物,只浮起来些黑褐色的碎渣。

木桶边横着一条矮凳,地上还凌乱扔着一条破抹布,一只破碗,里面是几只磨得半碎的皂角。

屋子里那股徘徊不去的气味,大概就来源于此了。

她盯着木桶,许久一动不动,陆离光问昙鸾道:“她干什么呢?”

昙鸾茫然地摇摇头,不明白他为什么不直接去问。

只见夏堇面沉如水望了半晌,竟忽然径直坐在了矮凳上,顺手从碗里抓了一把皂角粉,仿佛就要往水里伸手。

那水脏得都看不出本来颜色了,她连被嚼过的烟叶都不碰,也不知怎么突然就不矫情了,陆离光忍不住开口道:“喂,我说你”

夏堇的手忽然顿住,她抬起头,望向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