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被撕裂了,阻拦在宫门前的死士如同刈麦似地倒下,猩红的颜色在地面上晕开,浸透了李溦道袍的下摆,那个孤鹤似的身影宛如浴血修罗。
他手握的长剑名为“承钧”。
十六年前,李溦奉师门之命,追击千里,将犯上作乱的逆贼陆离光斩杀当场,事后为表嘉许,皇帝特地将承钧赐予了他,将他誉为朝廷的宝剑。
然而李溦残废退隐,十余年来再未涉足江湖,承钧高悬堂上,白白蒙尘,直到今日,他第一次将这柄天下名剑握在手中。
这个夜晚曾发生过多少事,当时的夏堇并不知道。
她跌跌撞撞地在长街上奔跑,循着火光和厮杀的声音寻找他,甚至没有余力去想一想,自己一路上怎么会如此畅通无阻。
“真可怜哪,你长着一双眼睛,看到的却全是假象……”
那个噙着冷笑的声音在脑海里回响,越来越震耳欲聋,仿佛巨钟在耳边隆隆作响,让她再也听不见一丝一毫来自周围的声音。
“猜一猜,李溦到底瞒了你多少东西?”
“沈文瑛是怎么死的?你尽可以去找他问个清楚呀……”
“这是你哥哥的亲笔信,你不打开看看么?”
“太可笑了,沈靖晖生了你这样的好女儿,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
炙热的风顺着咽喉直灌进肺腑,整片天空都被染成了凄厉的血色。跑,一直跑,直到那个身影终于映入视野。
李溦提着剑,正向身边的缇骑们吩咐着什么。他的脸被火光映亮,那样冷漠森然的神情,仿佛一个浸满了恐惧和血气的幽灵。
完全没有料到她竟然会出现在这里,李溦的脸色陡然变了,疾步向她走来:“无忧!”
夏堇本来被安置在最安全的地方,情急之下,李溦连责备的心情都没有,一把扯住她就往偏殿里走。直到看清她的神情时,他才蓦然间怔住了。
那样陌生而冰冷的眼神,仿佛在一瞬间同时刺伤了两个人。
李溦的嘴唇动了动,微微屈膝与她平视,全然忘了自己手上淌满鲜血,用手抚在她的脸上,“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喉头在酸楚之中一阵阵地痉挛,夏堇直直地看着他,问道:“我哥哥在哪里?”
这并不是一句疑问。
所有深深埋藏、从未打算让她知道的东西,在这一刻猝不及防地,血淋淋地翻到了眼前。李溦的脸色渐渐变了,“无忧……”
夏堇嘶哑地问道:“他在哪里?”
李溦深吸了一口气,“他不会有事的,无忧,我不管你听谁说了什么,你相信我,我绝不会让他出任何事”
可她不想再听他的任何一句话或是辩解了,少女截口将他打断:“把他还给我!”
眼前的世界好像开始模糊了,她觉得神思就像被卷入了激流之中,唯一能感受到的,只剩下一种极其陌生的、要把谁活活撕碎的戾气,仿佛疯长的藤蔓破土而出。
夏堇并不知道,自己的瞳孔中正闪烁着某种奇异的银光,也没有看见李溦骤然大变的神情,他紧紧抓住她的肩,正大声说着什么,可她什么也听不见了。
隆隆作响的脑海之中,她只能隐约听见自己尖锐的声音:
“我不许……我不允许你再从我这里夺走任何东西!”
……
…
诉说,哀求,以及还没滑落就被炙热的风蒸干的眼泪……最后,全部归于静寂。
心口好像被撕开了一条巨大的空洞,所有记忆化作碎片,从里面穿堂而过。想要忘却的一切被再次提起时,几乎感觉不到什么疼痛,只有一种白茫茫的虚无。
一模一样的争吵,在他们分道扬镳之前已经发生过,此刻再提起,不过是攻心的伎俩而已。夏堇闭了闭眼睛,忽然间没有再和同胞哥哥说上任何一句话的心情。
少女转过身,不发一言地往外走去。李明殊一把将她的手抓住:“你要去哪里?”
“让开,”夏堇回过头,透入室内的月光将她的脸照亮,显出了某种近乎刚硬的神情,“等我到了府衙,如果陆离光出了一点事……我对你的容忍不是没有限度的,哥哥。”
“出了一点事?”少年不怒反笑,“现在他已经死了,无忧!你知道的,我做事一向很干净……还是你觉得他能从六个人的围攻里活下来?说来也真巧啊,当年李溦就是带着六名高手去围剿他,对不对?”
他的眼睛干净澄亮,因为含着笑意,眼尾的弧度微微扬起,将妹妹的手贴在自己肋骨下的位置,一字一句轻声发问:“……怎么,现在你要杀了我,为他报仇吗?”
就在这时,咣当一声巨响,那扇华丽的白木屏风轰然倒塌。
兄妹两人同时回过头去,只见一个人影正站在门口,很急促地喘着气。
冲天的火光之中,他逆着光,总是束成高马尾的头发凌乱地散开了,腰间长刀的刃上已经有些缺损,可想而知是经历了一场怎样的恶战,只有一双眼睛亮如妖鬼。
一瞬的静寂之后,兄妹二人同时发出了不可置信的声音:“陆离光!”
一路提着气飞奔到这里,看到夏堇全须全尾地站在那里,陆离光骤然松了口气,就像一只紧攥在胸腔里的手终于一松,简直带着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
而夏堇一把挣脱了哥哥的手,疾步朝他走来。
陆离光穿黑衣,乍一看并不明显,走到近前才能看到,他半身都披着未干的血气。少女的瞳仁剧烈地一颤,而陆离光摇了摇头道:“我没事,不是我的血。”
他的手依然按在刀柄上,是个十分戒备、随时都会再度发难的姿势。陆离光下巴微微朝身后点了一下,低声道:“你过来,不要离我太远。”
房间里的另一个人始终没有动作,只是神情莫测地凝立在黑暗里,胯骨窄瘦而身型挺拔,仿佛一株白桦树。
那张清秀的面容上面无表情,乍一看去,陆离光心中陡然一惊。
异性的兄妹在这个年纪,外表上往往已经呈现出明显的区别,而他的五官与夏堇竟然有种惊人的相似。这样漂亮的面孔放在一个少年身上,显出了某种鬼魅般的阴柔,仿佛一个人的影子悄然站了起来,在夜色里行走。
李明殊望着他,很轻柔地发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话该我来问你,”陆离光忽然冷笑一声,缓缓道:“报丧鬼,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