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1 / 1)

“那你为何不点灯啊?”

“这样甲板下若有火光,更易察觉。”

“既然整座船上都没吃食,为何不放了他们,一同想法子活命?”

铃花上下打量他:“郎君看你也是去过春闱的读书人,你可听过永嘉之乱?想活命吗?想活命就千万别起这莫名的善心。”

宋之问顿时默不着声,他自然清楚西晋末年乱世的惨烈,太宗皇帝编修的晋书就有记载“洛阳之陷,城中人尸相枕,五日不得出。其后人相食,老弱尽矣。”

“那也不至此般惨烈。”他唯唯诺诺说道:“大唐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他们怎么能,怎么”

铃花冷笑一声:“但你可知因为脚下这群蛮横的髡人,大江上每日会添上多少只水鬼?大唐虽有律法,却管不到在江河漂泊的船,腌臜的船底就是离律法最远的地方。”说罢便不再理他,转身快步埋进夜色深处。

宋之问呆呆立着,心头五味杂陈。

方才他饿得心火燎原,才捡了几口湿冷水草充饥,不料下肚之后,滞重难化,反而令他腹中翻腾,愈发辗转难眠,于是起床披衣,在画舫中回行走,散步消食。

不想走至廊角通道处,瞥见外面一名娘子的身影晃过,那身段极为眼熟,像极了曾在他胸痹昏睡之时,偷偷出现在他病榻前女鬼魂魄,他只消一眼便是惊魂难安。

宋之问即刻冲了出来,撞上了追在身后的婢女。若婢女也能见到那身影,就说明她并非是鬼?

何季辅曾说过,炸死庄上真的瓷瓶正是他服用的护心药,难道女鬼那日前来,就是为了取他房中的空瓶?这说不通啊,她如何又事先知道自己房中有这样的瓶子?

他思来想去,脚步竟也追着铃花去的方向走上船尾。

此时船尾早已是秽气氤氲,被士族抬过来的那些尸首恐怕已是烂软成泥,单靠一层窗纸是盖不住气味的。只是碍于死者都是士族的身份,船尾的众贱籍宁愿忍受这些气味,也无一人敢先动手抛尸。

这些尸首已经臭烂,若到最后活人连靠着吞水草都挨不下去

宋之问摇摇头,想将这些骇人的念头抛出脑海,当下胸腔一阵翻涌,几欲作呕。

第二日一早,孙娘又来到船尾,趴在缝隙中等了半响,才听到声音:“娘子,你来了吗?我把王渁拖来给你瞧了。你可看的清楚啊?”

“你不点灯,让我如何看?”孙娘叫唤道。

“那你等等。”

片刻,孙娘将一只眼睛凑向甲板缝隙,果真在昏黄的光线下隐约看到面无血色,几近昏厥的王渁。

“不是只断了条腿么?为何感觉他快死了?!”孙娘急得快哭出声来。

“娘子,他与人打架身上也受伤,又断了腿,昨儿一夜都在发热。”钟焱赶紧道,又催促:“我们都靠抠着浆孔上的水苔过活,再没有船医的药,又一直挨饿,他的命只能靠天意了。我知你担心什么,只需要开一个小小的口子,能将药送来保住你郎君的性命就好。”

“可,现在我这样做就会被人拦下呀。”孙娘也慌了神,她抬头看看站在不远处一边钓鱼,一边张望过来的小厮说道。

“不必非得在此处,你找一处无人会去的地方。我摸过去等你。”

孙娘想了想:“那只有客人们放尸体的地方了,简直是臭不可闻。隔壁两旁的人都被熏走,现在都空着。”

“你想法将木板慢慢劈开些,我能听到响动就自会找得到你。”

孙娘当下离开,找到船医,可惜船医手中也没有可敷外伤的药,只讨来了驱热的药草,用油纸打包好了,又顺路去早已无人看管的庖房中找了把锋利的砍柴刀。

放尸体的那间屋子与隋春风的房间相邻,她一靠近便觉背脊发冷,恶臭难忍,终究是不敢踏进去的。孙娘只得选了隔壁另一间空房,将门窗紧闭,又反锁上门,仿佛这样就能与那些死气彻底隔绝。

孙娘虽也已饥饿难忍,但她本是在庖房做粗活的婆子,臂力极好,想着若能从甲板劈开个洞,将药送下去,下面的人也没办法钻出来,也算是万全之策。确认这屋子四周无人之后,孙娘卷起袖子站到屋子的中间,面前的柚木甲板光泽沉暗,纹理紧密,犹如铁铸。

她缓缓心神,才一刀狠狠劈下去。

刀口劈在甲板上震得她虎口发麻,木屑飞扬,七八刀之后,孙娘低头一看,厚重的甲板裂开只有指头长的豁口。

孙娘额头冷汗涔涔,手中庖刀虽锋利,却仿佛无用的摆设。

钟焱在船下也等得着急,他打算诓骗孙娘送药,将胳膊伸下来时,一把抓住她索要她手中柴刀。他昨夜叫人摁住王渁,打断了他一条腿,揍晕之后他拖到甲板下才骗过这粗使婆子。

难道要白费心机?

“你再劈!”

“这声音太大,怕会引来人。”孙娘急了:“王渁如何了?”

“王兄依然是昏迷不醒,皮肤发烫。”钟焱道。

孙娘一听,也顾不得声音会不会引人前来,抡起胳膊继续用力,那豁口越来越大,很快就有拳头大小。

不到半刻,门外果然引来人敲门,高声喊道:“里面谁在?”

一听这声音,孙娘反而劈的更卖力了。

鹰眼侍卫越敲越用力,铃花也跑了过来,捂住了鼻子,瓮声瓮气地问:“出了何事?”

“屋里有人在劈家具,不知想做甚。”鹰眼道。

“家具有什么好劈的。”她侧耳听了听,道:“不好,脚下震动异常,听上去是有人要劈开甲板!”

话音未落,鹰眼侍卫抬脚将门踢开。

只见孙娘正将一包油纸包裹的东西送下去。

“你在做什么?!”铃花吼道。

“他快死了,我不能不管他啊”孙娘收回手哭道。

突然!一条沾满污泥的胳膊猛地从洞口伸了出来,宛如毒蛇猛扑,直直朝她放在地上的柴刀抓去!

“小心那刀!”鹰眼侍卫吼道。

孙娘反应慢了半拍,她转身过去想要护住柴刀,那刀竟被人飞快地薅下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