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铃花与几名婢女将缝制好的风帆拉向船尾甲板,却见孙娘对着那堆家具杂物掉眼泪,风吹乱她耳后花白发髻。
“你那相好的在下面有吃有喝,只不过是被压在甲板下,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你哭什么?”铃花嫌弃道。
“谁知道那下面吃食还能撑上几日?”孙娘抹着眼泪,眼尾炸出了杏黄的皱纹:“王渁若有什么事,我这把年纪今后可要没着落了。”
“你在江月楼庖房做工数年吃饱饭靠的也是自己,少了个男人又谈何没着落?江月楼没了还有别的楼,别哭了,快来帮把手,我们要将风帆挂上去。”
“那些舵手呢?”孙娘抹净眼泪,疑惑道。
“都在冲庖房时被刀剑所伤。我昨日去看过,虽都未伤及性命,但均伤得不轻,一时半会怕难复原。这风帆虽难以操控,但我们这几人也并非娇弱之辈,平日舵手三人,我们力气小了些也有六人,再加上有老舵师从旁指点,不怕救不下江月楼。”
说罢,几人将风帆搬到桅杆下,老舵师弓耀颤巍巍地走上甲板,身形佝偻,面上蒙着一层阴霾,也不过几日功夫看似又老了十岁。
“今日风好,天也明净。”他满脸喜悦:“若此帆管用,画舫就有救了。快快将帆绑起。”
江月楼采用了战船制式,主桅杆一根,副桅杆两根,帆桁数条,所需的三张帆面巨大,期间缝制的横撑均是临时拆下窗棂凑数,撑开时如翼张天,因此才叫众人没日没夜地埋头缝了许久。连接桅杆最高一处就在主桅杆的顶点,原本可靠缆绳拉扯将风帆拉扯上去,但先前风帆被人破坏时,却连带着被割断了绳子,因此现在还需一人带着缆绳攀爬至桅杆高处将绳头先穿过顶端铁环。
这原本并非难事,只是此时,擅爬杆的舵手们均躺在通铺上苟延残喘,婢女们面面相觑,她们平时并未学过什么攀爬的技巧,人人四肢纤细,腰又软如弱柳扶风,依旧不服输地轮流上前试了一番,竟无一人能爬上那桅杆。
“我看那些侍卫个个孔武有力,或许当中就有攀爬高手。”弓耀道。
众人一听皆面色犹疑。
“可他们前日才与我们冲撞过,我们抢去了他们的吃食,据说现在连客人们都只能一天用一顿饭,侍卫就更不用说。他们此时对我们只会恨之入骨。”
“他们若不想饿死,就得帮忙。”
庄上鹰默然无语地看着崔知越,后者已将脂粉盒中所有的颜色都抹到了那张俏丽的脸上,从嘴角淌出丝丝清亮的口水。
“我原本想和你对峙,再一刀了结了你。”庄上鹰揉了揉后脑勺:“但你已是如此,若不给你辩解的机会,本娘子就是在欺负人了。”
她似乎在努力地思考,突然又想明白了:“加上前天那胡姬遇害时你已经疯了。这样看来凶手真未必是你,我现在动手恐怕就被人利用,还白白搭上你这条人命。”
崔知越歪着头,似乎也在认真听她说什么。她突然扯了扯庄上鹰的衣袖,道:“饿”
“我也饿。”庄上鹰暴躁道,发完脾气再看着面前的人,从怀中摸出一把蜜枣:“我前日从那些力夫手中抢回来的,也不多了,吃吧。”
不想崔知越一把就将蜜枣丢到地上:“不吃甜。”
庄上鹰脸色唰白,浑身颤抖,起身指着她的鼻子骂道:“这个我自己都舍不得吃!你个疯疯癫癫的婆娘,从小我就看你不对劲,大家都能欢欢喜喜在一起玩,你遇一点小事就倔得就跟头驴一样,要自己拿主意!”
不想她却毫不在乎:“要吃肉。”
“没有!”庄上鹰甩开她的手,弯腰将地上的蜜枣一粒一粒地捡起来,嘴里絮絮叨叨:“你知不知现在庖房里是半点吃食都没剩下,吃过今日这顿,要是想不到办法,明日你我都得挨饿”话音未落,她突然停了下来,从茶案下捡起一把折扇。
“这李玉怎么还把自己的扇子给你了?”庄上鹰打开看了看白绸扇面,努力回忆:“她什么时候给你的?夜宴当日她手中拿的是一把蚕丝扇啊,但当夜她就死了。”她疑道,转头去看坐在地上面目呆滞的崔知越:“你已一年不曾出门,难道是登船之前送了你这把折扇?崔知越啊崔知越,原来你不见人只是不愿见我们,而非不见李玉。”
她用折扇敲了一下崔知越的脑袋,痛惜道:“既然你为人如此势利,在龙门山上为何又想替那不值钱的林梅阳去送死?”
那日,龙门山上的雨却突然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众人皆淋雨跟在林梅阳身后,随他到了那处索桥处。
他枯瘦双腿在深青的圆领儒袍下打颤。
“还不快去。”李玉摇着胸前折扇,不耐烦道。
“县主当真会照顾我家人?我家中还有一名老母”
“说话算话。”
他战战兢兢地转过身去,面对山岩,身后众人皆看不出他表情。
湿雾中,索桥约长十丈,两端以生锈的固桥钉勉力支撑,被风吹得吱呀吱呀地晃,索道上木板湿烂,目光所及之处,折断腐坏的木板十之七八。再看桥下,万丈深渊下,只有葱郁树林的绿浪在狂风中翻滚,却见不着谷底。
林梅阳再次转过身,近乎是哀求:“可否,让我再等一日?今日风大,待明日风小了”
“休要拖拖拉拉。”裴思谅不耐烦道:“你再不上去,我就将你推上去!”
“明日若还是下雨,你又要拖到后日,拖到最后大家一起饿死在这里。”李梵镜也催促道。
“咬咬牙就上去了,你命该如此,连老天爷都这样安排。”
“对啊,难道是我们逼你抽到的红箭不成?”
“你若真过去了就是救了我们所有人,以在场各位的出身难道还保不了你的终身富贵?此事一成,也不必被圣人庆典发配其他州县做个八九品,说不定就留在洛阳城中享福了。”
他们越是这样说,林梅阳越是被吓得挪不开半步。
崔知越却突然走上前去,冲向那索桥桥头,不想被旁边郑无咎一把抓住,吼道:“你去做甚?!”
“我身形最轻,让我去才最为合理。”她犟道。
“你贵为五品官女,怎能把自己的性命当作儿戏!”那郑无咎低声急道:“抽到红箭的人又不是你,犯不着为了个官职都没的状元郎冒险!”他用一只手牢牢地抓住她,叫她离不得自己身旁半步。
“糊涂!”李玉瞥了她一眼,厉声道:“你将她先带回别院,好好劝说。”
郑无咎扯着崔知越快速离去。
李玉又道:“萧郎,裴郎,你二人送状元郎一程,叫他早日过桥也好替他自己积下桩福报。状元郎我答应你,只要能成功过桥,三年内我保你官职六品。”
话音一落,萧晟与裴思谅走上前来,架起林梅阳的胳膊,将他推向那条索桥。
也许能过。
林梅阳想到,他蹒跚上前几步,撑住桥头腐朽的木桩,再回头看了身后最后一眼。
那群浑身绸缎的士族们,丝袍泛光,三三两两站在灰霾的暗影中,似一个个快要化进雨中的泥人,注视着前面那万丈的深渊,面目模糊,没有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