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1 / 1)

崔知越红脸道:“县主,我昨日不是来求崔家有名远亲表兄想要到郡王门下做名校尉一事?”

李玉点点头:“我记起来了。”她重新拿起竹夹来翻烤茶饼,道:“此事原本应是你阿耶去找我阿耶才对,不过既然你说了,待我下山遇到郡王,自然会帮你提一提,那小小校尉一职与其给了外人,倒不如便宜自己人。”

崔知越没有回话,盘坐榻上,只看眼前那焦黑的茶饼被烤得青烟缭绕,将李玉那张心事重重的脸遮盖得半明半暗,一时之间竟被羞得讲不出半个字来

江月楼,厢房。

宋之问仿佛是从泥潭中爬了出来,浑身酸软,他撑开眼,眼前墨绿纱帐在半明半暗的空中漂浮,抬手去抓,却又手臂酸软乏力,重重落在冰凉的丝被上。“真妹。”男子呼唤道,一说话胸前又会泛起一阵酸痛。庄上真不在房间,床榻边却站着另外一人,将身子藏在纱帐后方,盖住了脸。“真妹”他朝着纱帐后伸出手去:“怎么了?我睡了多久?”

那长长的纱帐被风吹起,露出一双穿芒鞋的脚来,十粒脚趾如同南珠光洁圆润。“你是?”宋之问心中猛然惊疑,随后胸前一阵剧痛,抽搐着陷落无尽的黑暗。

傍晚时,风雨暂歇,画舫行得比前几日缓了许多,崔知越与魏寻山在船舷边,手中各自持一根长长的钓竿,中间矮几上放着几叠梅花糕,龙须糖等甜嘴儿,另有婢女在旁捧着装有凉茶的铜壶,巾帕团扇等物。

“天气沉闷倒是更适合垂钓。”

“此处水域以豆腐或活虫为饵视为佳。”魏寻山仰头张开嘴,让翠衣婢女用竹箸叉起一片甜瓜放入口中,慢慢嚼着:“但要说最佳么,还是它们自己的肝最好,若遇水中鱼群觉得憋闷上浮,用鱼肝为饵定然百发百中。”

“这些鱼群竟嗅不出同类的味道?”

魏寻山摇摇头:“非也,正是因为它们能嗅得出味道,才会因此蜂拥而至。我府邸后院水池锦鲤百条,若有其中一条鱼生病露出鱼肚,转眼就会被其他鱼儿涌上去啃个精光。说到底再漂亮精贵也都是畜生,无法与人相比。”

“人也会害人,又能高贵到哪去。”

“越妹你又错了。你看我们士族无论发生何事都永远绑在一起,关键时刻不会啃噬同类,这船底的力夫亦是如此,再看这些婢女仆从,他们也会在关键时候视对方为同类。因此这画舫上的凶手,绝非我们自己的人。”

崔知越沉吟半响,直说:“魏郎,你可记得在龙门山时,李玉到处查探是谁偷偷进了她房中一事?”

“记得,她一直怀疑是林梅阳,后来更是对他百般刁难。”

崔知越摇摇头:“不是他。”

“哦?那你可知是谁?”

崔知越还没来得及回话,手中竹竿就被十分的力道拉扯着向一旁走:“上鱼了!”她说道,用力将鱼线拉回,可惜她并不擅长钓鱼,始终未能收线成功。旁边几名婢女纷纷放下手中水壶瓷碟上前帮忙,一时间甲板上众小娘子们忙成一团,魏寻山眼看她们手忙脚乱,顺手抓过竹竿用力一挑,竟将一具身着画舫翠衣裙袍的尸首挑浮到水面来。

一名胆小的婢女率先看清尸首一声尖叫,魏寻山被惊得一激灵,撒手就将鱼竿扔到一边,只见水面的尸首被江流冲着翻了个面,在青黑水面下浮出张黝黑的脸来。崔知越低声呼道:“这不是给我下毒的常翠么?”

这个林梅阳,之前以为是阳春白雪般的才子,原来是个想攀龙附凤的伪君子,还是广撒网式的那种。

对对,我都快气死了!

第十九章

包三水身形圆滚矮胖,圆头圆眼,唇角不出髯须,皮肤更是白净得不像常年在水上讨生活的人。他年少家中困苦,被父母送上画舫签了卖身契才有活路,虽大字不识却习得一身匪气。此时他将一只光滑的肥腿抬起,搭在凳沿上,瞪着眼前的小娘子,尖声道:“你早日说出章阿大那厮的下落,就能早日得到自由。”

庄上鹰先前在浅水中泡过一夜,又被人锁在箱子里昏迷过去,现在被绑起来丢在甲板不吃不喝好几个时辰,早已虚弱烂软,原本一双杏眼也如鱼珠那般浑浊起来,直愣愣地看着包三水:“他说要带我跳河游走,却将我关在箱中闷死,你不去找那厮,我也不会放过他。”

“小娘子你莫要诓我,他两次逃脱,全拜你所赐,他为何要以德报怨?”

“那你得去问那歹人,问我做甚?”庄上鹰顿时怒意横生,却又无计可施。

包三水眼珠子一转“这画舫上闹了命案,你和他在底舱中可有见到过什么?”

“两具尸体。”庄上鹰闷声道:“就在这甲板下面,被水泡着。”

“当真没见过其他可疑之事?”包三水再追问道:“你躲在此处足足两日有余,可有听见看见什么?”

“什么事叫可疑之事?”庄上鹰道:“此处发生的一切都怪得很,那人”她眼神一瞟,看向张五:“他偷偷躲起来睡觉说梦话要将你们都杀掉,算是可疑?还有你身后站着那瘦竹竿大前晚我下底舱时,碰见他后脚也偷偷带了一名庖房婆子下来厮混,一路拉拉扯扯,那婆子还偷了熟鹿肉拿帕子包着给他吃,我可都看见了。要说可疑,你将我绑起来私下审问也算一宗。”

包三水回头看了看站在身后的人,正是他的同乡王渁。

张五突然怒道:“你放什么狗屁,我何时说过梦话?”王渁也急了:“我何时带过婆子下来,不能私下带相好来底舱是规矩,你休得诬陷于我。”

“这么说来,你也承认那婆子是你相好?”包三水怒道:“底舱乃我们力夫聚气宝地,你私下带娘子下舱行不轨之事,你不怕被罚走饷银,我却怕你拖累大家气运。”

庄上鹰听到这话,乐不可支地笑起来:“你们都已沦为出卖力气的贱民了,何来的宝地气运一说?难不成这世上还有比你们更倒霉的人?”说罢,又一顿大笑连带着咳喘,差些就背过气去。

“你落在我们这群贱民手中,难道不是比我们更倒霉的人?”包三水说罢,顺势恶狠狠地瞪了张五一眼,“哼,我谅你也只敢在梦里想想。”张五听了此话,红着脸将头埋向瘦骨伶仃的胸口,不敢再为自己辩驳。

“我该说的都说了,我劝你现在就该放我走。”庄上鹰只觉得气紧,胸口如波涛起伏道:“我原本就是被章阿大诓骗至此,若你们现在送我上去看船医,我非但不追究,还会再送上银两答谢。”

包三水抓起地上一张烂抹布堵住庄上鹰的嘴,道:“原本计划是如此,但仓库中的箱子被翻得乱七八糟,你又是在箱中被我们发现,因此我现在不能将你放走,待稍后上岸将你交给官府处置才最稳妥。稍后放膳时我会将章阿大的那份留给你,我们力夫饮食俭素,但也饿你不死。”

走出库房,张五趁机不知溜何处,王渁却一直跟在身后,竹竿一般的身子弯下去贴近包三水耳边道:“包兄,难不成章阿大真跳河游走了?”

“我们已将底舱翻了个底朝天,如今看此人恐怕早已不在船上。”

“那为何不就此放了她,再说些好话赔罪,若她心善许不会追究我们。”

“这些娘子们若真有善心,也是化作金银烧进了寺庙的香火里,你又何曾见过士族的善心落到贱民身上过?他们稍有不如意就将小船主吊在船外百般折磨,若真有半点仁慈,为何会称我们为贱民?在这些人眼中,我们恐怕只是蝼蚁,算不得一条人命。”包三水愤然道:“你若想活命,库房中关着的就是一个小贼。你要是活得不耐烦了,大可去二楼向船主禀报此事,至于后面是刀山还是火海老子陪你下去就是。”

王渁一听,连声喊误会,说自己绝无要背叛底舱众人之意,若自己惦上了士族奖赏的钱财,就不得好死,一通发誓过后终于打消掉包三水的疑虑。

再说张五,被庄上鹰道破梦话,他虽无比恼羞,但也知这些梦话的确也是自己日夜所想。

此时他路过一处力夫们休息的房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酸臭味,棚上吊着一盏豆油灯,几人将头凑在一处灯下呼呼喝喝地玩掷卢,昏暗的光将众人的头顶照出几块橙黄的光斑来,空气中飞着白细的尘,一切都是恍恍惚惚的。

张五摸了摸藏在胸前的钱袋子,那里装的是典卖小妹所得十贯钱里仅剩的七百文,但他听到有人喊着“卢”投出骰子,在杉木桌上被掷得哗哗着响的枣木,仿佛小石子碰撞得喉咙直发紧。“来一把。”有人抬头瞥见了他,喊道:“莫要怂。”

他不能再赌了。

葛妙登手中捏着一把犀角五木朝雪白的毛毡上扔去,口中轻呼:“要卢!”五粒枣核般的骰子在毛毡上滚动几下,露出黑白不同的面来。房中高挂的青鸾衔枝灯照亮她微皱的眉间:“我今晚一次五黑都没捞到。”

“倒是掷了不少五白,也算是一种运气。”武景昭病恹恹地说道,她在见过李梵镜尸首过后在房子昏睡整日,这才刚刚醒来,被葛妙登拉扯到偏厅小坐,又令婢女随意端些羊肉汤饼填腹。

“运气?今儿崔娘子在船舷钓上了一具婢女的尸首,她的运气岂非更厉害。”何季辅嘴里说着,也丢出自己手中的五木,一看拍手乐了:“四黑一白,是雉!次高!”又朝葛妙登摊开手:“多谢葛娘子。”

葛妙登一脸不悦,将面前一只翠绿手镯推到何季辅面前:“有金银你不要,非要我身上带的东西作甚,这镯子是我往日在长安所得,也不值几个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