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1 / 1)

“郡王府中哪有这等粗鄙之人。”庄上鹰满脸地厌弃,又去找别处的箱子,最终钻进了一只半满的绸缎箱中:“李玉现在人不在船上,没有穿这些衣物的机会。这些个衫子亦可做软垫。”说罢她舒舒服服地在箱中躺下:“到了地方,你可要记得叫醒我。”

“行。”章阿大应道,走过去拍了拍箱子:“小娘子,你就安心在里面呆着吧。”

“不对。”庄上鹰突然掀开箱子,冒出个头来:“你不会将我丢在此处自己跑了吧?你得抵个东西给我。”

章阿大道:“我浑身上下一个铜板都不剩,你先前给我的银子被绑住我的那些力夫搜走了,你总不能现在要回去。”

“你脖子是什么?”

“我出生时,阿娘给我求的平安符。”

庄上鹰笑嘻嘻地一把抓过去:“那就这个,待我上岸后再还于你。”

“行。”章阿大点点头,又盖上箱子,悄悄扣上了那驼皮箱上的铜锁扣。章阿大对庄上鹰撒了谎,他能游过去的汴河窄湾并非夜里才到,而是就在前方。带一个小娘子泅渡窄湾?他章阿大可不傻,若这婢女体力不支半路非要缠在自己身上,恐还会将他拉下水去。他先前帮她,不过是因他收过她的银子,不好拒绝,但一块碎银绝不会让自己堵上性命。

章阿大自认读过几本书,也是个好人,却有比常人更贪财的毛病。区区一张道观求来的平安符算什么?他提前三月来这画舫做了力夫,为的就是在关键时候捞上一笔。原本他早已从青娘身上配得了钥匙,亦可用画舫的木舟带财物离开,可孙旭那厮总是偷懒,频频走出桨房在仓库附近游荡,惹得他怒火中烧,原本有次他就要得手,但又从二层下来了这位要找渔网的小娘子

离开之前他又四处摸找了一番,原本泅渡时只想捎带几块值钱的金玉酒盏,也好在路上找穷乡僻壤之地买户良籍,改名换姓重新过活,可这箱中值钱的东西实在太多,什么金筐宝钿玉梳,鎏金飞廉纹银盒,金镶玉步摇,还有羊脂白玉臂环……到最后,章阿大心中狂喜,双手着魔般发抖无法自控,一件又一件使劲地往怀里揣,只要能塞得进去的什物,通通都塞进怀中,再用麻绳扎紧,胸前包袱沉甸甸地,坠得腰都直不起来。

章阿大做完这一切之后心满意足地锁上了房门,此时无人来寻他,或许是船头桨房中众人不曾醒来,但也隐约可听见其他桨房的力夫正在房中大声嬉笑,时机刚好,他悄悄爬向那二楼的甲板

魏寻山站在回廊处,让风将自己茶色袍角高高卷起,他在看窗外檐下挂着的那只鎏金铜铃,铜铃上绑着被烧得边缘焦黑的绿色丝带,显然是廊下帷幕撕成条状再链接起来,一端穿过了窗户,绑在裴思谅的腕上,已被烧成碎片。另一端也软塌塌地垂坠在地上,他思忖片刻,爬上三层凉亭,果真又看到一截被烧得边缘焦黑的丝带,顶端绑在凉亭房顶避灾的铜制狻猊上,那是画舫的最高处。画舫回廊与凉亭下均挂满深深浅浅的绿纱帐避光驱蚊,因此这条丝带挂在这里并不显眼。

魏寻山再凑上去嗅了嗅,丝带上浮动着一层轻微的腥味,他犹豫地沾了一些放舌尖品尝,是海盐!有人以盐水浸泡丝带导引天雷杀人!这显然就是裴思谅的死因!他早提醒过李玉,千万小心林梅阳的亲眷会来寻仇!

魏寻山正惊愕不定,只听到身后一声重重的噗通声,好像有人跳进了水里。他猛地转身,急步跛行奔向围栏,朝下望去,远远地,在船头的方向,黑色水面上,有涟漪四下散开,魏寻山站在船舷旁看了半天,也不见有人露出个头来。

第十四章

一股凉意顺着脸颊滑落,包三水猛然惊醒,朦朦胧胧见眼前贴着双眼外鼓的蛤蟆脸,吓得心头一紧,醒来定睛再看,原是来换班的范九篙正用一壶清水浇醒他。

包三水用一种很受罪的眼神瞪着他,道:“哎,我知道我还欠着你账,等画舫到了扬州船主发了这趟的饷银”

“包兄,难道你们昨儿赌钱又到半夜?为何都睡得这样死?”范九篙却不是来要钱的,咧开嘴,对着他露出一口黑牙道:“还好我提前来换班,其他人都在用饭,若是叫另外的人见到指不定要告到船主那去。”

“我们今儿尝了天上才能喝的酒。”包三水将脸别开,用地上盆中清水抹了一把脸:“结果都不胜酒力,都给老子起来划桨。”说罢挨个将倒在地上的力夫都踢醒。

瞥见桨孔外光线暗沉,包三水才察觉不对劲,问:“范兄,现在何时?”

“现在已是酉时末刻。”范九篙道:“马上就到桨房换班时间了。”

包三水大惊,他们竟足足睡了半日!再看桨房墙角,原本绑住章阿大的地方,只剩下一摊乱麻绳。

“怎又让章阿大那厮跑了?!”包三水面容扭曲地吼道:“他到底是有怎样的本事?在身上绑了三个死结还能挣脱!”

“画舫下午过了汴河窄湾,说不定此刻他已游上了岸去。”一人从甲板上坐起来,稍微清醒过来。

“我不信,叫人再搜查一番,都给我起来,狗东西个个都睡得这样死。”包三水提起角落清水,挨个浇到还没苏醒的力夫头上。甲板上臭烘烘打鼾的几人陆续地被惊醒,满脸不解地互望着,仿佛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那狗东西行事能这般厉害,留着定会祸害他人!快点灯!我下浮舱去找他!”

武景昭坐在轩厅主位之上,那是李玉先前坐的位置:“好个痛快人,船主虽被扣着倒是交出了名册。”“光是养在船底的力夫就足足有六十六人之多,二层二十一间客房各配侍茶婢一名,轩厅歌舞伎庖房厨子加上粗使的奴才又是二十来人,这样挨个查下去要查到何时?”

她在主位软垫上盘腿而坐,姿态随意,从浅紫裙边下微微漏出一双绣着金线牡丹的鞋尖来,手中端杯香茗,细细吹散那青瓷杯口的热雾,仿佛只是在聊什么家常:“说来也可笑,船上养着近百人,客房却只设二十一间。若船上的下人都起了歹心,就凭我们几个怎会是他们的对手?”

李梵镜赔笑道:“娘子费心了,贫道可陪着你一起问话,就先将那林梅阳老家的人筛选出来”

“这样做也是徒劳。”武景昭不耐烦地打断了她:“林梅阳自幼随他母亲漂泊,四处求学,在各处都呆过不少时日,南方呆了两三年,北方又是两三年,据说在蜀地留的日子还要更长一些……”

“不如你我今晚就睡在我那,彼此也有个照应。”

“我可不如你这样胆小。”武景昭心烦意乱道。

此时厅中坐部伎五名男乐师,面容俊朗,着一袭银白蜀绣宽袍,以素玉簪绾高髻,奏的也是这种《赤白桃李花》这种清雅之乐。不过雅乐现在武景昭的耳中却是呱噪无比,她挥手令堂下的雅乐暂停,看那五名乐师低垂的面孔被烛光映得忽明忽暗,又叹气道:“我敢说就连堂下的坐部伎,也从五湖四海凑到一块。”

“一个个问就是。”轩厅藕色帷幕后晃进一个人影,正是魏寻山:“不过并非要问他们的来历,而是要问清他们巳时过后都在哪,做了何事,有谁可证。”

魏寻山说完话,被身后一名清秀小厮搀扶着坐下,又伸出残脚去让他慢慢捶捏,手中捧上了热茶,才将丝带引天雷一事说了出来:“此事看似设计巧妙,实则要做起来又无比繁琐,光天化日下,攀到三层凉亭屋顶不被人瞧见就已不易,我猜想凶手定是趁夜色先行做了准备,毕竟夜里下雨去回廊的人都很少,更别提去凉亭了。他事先将浸透了水的丝带绑好,谁又会在雨夜的层层纱帐下注意到一条同色的丝带?待到白天,裴兄回房睡下之后,那人再暗中行事将丝带连在了裴兄的身上。”

“郎君这样猜测倒是有几分道理,可丝带过了一夜水不会干么?”武景昭问:“况且有人惊扰难道他不会醒来?”

“我也想过这个问题,我猜凶手也许并非入夜就开始准备,而是临近天亮时开始行事,加上暴雨绵绵,空气潮湿,丝带又浸透了水自不会轻易风干。醒不醒的问题,裴兄日夜颠倒地醉酒,想惊醒他怕也是不易。”魏寻山道:“当务之急,是要找出今日裴兄入睡之后行迹可疑之人。”

“郎君,我们现在离睢州不远,为何不等画舫抵达睢州码头,再让官府的人上船行事?”李梵镜道。

“李道长若是以为此事还能等到靠岸睢州,未免天真了。”此时崔知越走进轩厅,一袭银灰宽袍沉沉垂落,压在她瘦弱的肩上,而美目如深潭映月般幽深:“你们都忘了,庄上鹰亦下落不明?这凶手不过短短四日就杀了三名士族,而非两名。”说到此处,她招手,身后婢女端上托盘,托盘上是只银色绣金线牡丹团纹丝绸软枕。

“这是我房中所用的软枕,你们再看看这枕头上是什么?”

众人听到此话,纷纷上前细看。

武景昭深吸口气:“好歹毒的诡计。”

那软枕上竟密密麻麻地暗埋着数根绣花针,加之软枕本就是银灰色,数十根绣花针埋在其中若不去细看压根察觉不出异样。

“越妹,你如何发现的?”魏寻山问。

“是我不慎将茶汤撒了到床榻上,吩咐婢女帮我更换干净的床褥,她也被针扎了手。”

玲珑也在旁说道:“我们家小娘子平时爱绣些帕子荷包打发时间,登船时我特意带了包绣花针备着,昨儿小娘子在用的针丢了,我取针时将针包拿了出来放在桌案上,不想就被人顺手就埋了个祸害。”

“这凶手诡计多端,我们在船上所住房间不如自己府上那般让奴才们守得密不透风,若不能尽快将凶手找出来,恐怕到睢州之前,还会再有人被害。”崔知越道。

“因此,你终于也认为在梨汤中下毒的并非鹰儿?”庄上真此时走了进来,她身心俱疲,一双宝石般的美目似蒙了尘那般,也满脸疑惑。

“因为埋针的是那常翠,我原本就将她扣押在我房中,待到了汴州报官。”崔知越愤然道:“哪知她竟趁着裴郎君出事之时,再次下手加害于我。加之她言辞支支吾吾含糊其辞,我再三逼问,才知她是收了别人的银子,又不敢吐露实情,便胡乱将罪名栽到庄小娘子身上。”

“为何不敢?那她可有交代收了谁的银子?”魏寻山急忙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