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1)

第一章

那正要踏进洛阳码头的画舫的小娘子,并不知道自己还有三个时辰好活。

今夜江面浓如碳汁,月暗星稀,浓雾仿佛是被风推着一层层地滚过来。

实在太晚,周围漕船似一只只黑蛙匍匐在江岸附近,只有那艘朱漆描金的画舫,就这般突兀地泊在江雾中。

船上数十盏纱灯被依次点亮时,仿若从深潭底部浮出的蜃楼一般,团团昏黄光晕在雕花朱漆回廊下随风微晃,纠缠着廊下水绿纱帐,从雾中透出来。

画舫的低舱,却是湿闷腥臭的地方。

桌案上那盏豆油灯火苗微弱摇曳,企图要在暗沉的空间里撑开一片昏黄的光来。画舫的管家青娘推开舱门,一眼就见到光下墙壁上的一道扭曲黑影,随晃动火苗拉长又缩短,拉长再缩短。

再转眼一看,一名赤膊男子在这豆油灯旁,面目扭曲,将手中石锤举过头顶,又再放下,只见他浑身筋肉虬结,黝黑的皮肤下隐约可见青筋暴起,鼓鼓囊囊的胸膛被汗液染得油亮。

“我说,这舱尾本来是用来储存下人们吃喝的,你却放这些石锤石狮占了船的吃水,洛阳到扬州水路需二十三四日,若船主发现吃喝准备不足,恐会将逐你下江月楼,到时你自个游上岸去吧。”

男人手中石锤落下,带起一阵沉闷的风声,重重地砸在船舱地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整个船舱似乎都随之震颤了一下,灰尘从屋顶簌簌落下,混入空气中。

“青娘,看我筋肉大不大?”王渡喘着粗气卷起一只胳膊来,憋足了劲地将筋肉鼓起来,半响见对面不说话,又赔笑道:“船舱虽被占去了一些,但画舫第四日就会在汴州码头停靠,到时补充吃食绰绰有余嘛,又何苦因此忧虑?你看我胸膛外鼓,孔武有力,若遇到谁欺负你,来找我出头就是。”

“我无需你来出头。隋娘子要问起,你自己去跟她解释。”青娘并不接话,又道:“此次李玉县主的寿宴,邀了城中贵女们登船同去扬州赏花,还有不少郎君才子也会登船贺寿助兴,这二十来天你最好就待在自己该呆的地方,休要带着你这身疙瘩肉乱跑,惊扰了画舫的女客。”

“是是,这个我自然知道。”

“赶紧裹好衣袍,船尾有几处龙骨恐有松动,桨房的人在划桨行船时听到了底下的声响,你抓紧加固以免途中浪激漏水,隋娘子交代半个时辰后就得出发。”说罢,她将手中灯芯拨得亮些,油灯噗呲一声,照亮她右眉处那团淡淡的红胎记。

“龙骨不会碍事,我现在去就是。”王渡赶紧答应。

青娘转身攀上木梯。

江月楼是洛阳最大的画舫,长 20 丈,上下三层,厨子力夫均与货物一同挤在最下层的封闭低舱中,中间则是轩厅与客人所住厢房,最上层的楼亭是供人在旅途中赏景饮茶的地方。

此时船主隋春风正坐在船尾自己的厢房里,依窗眺望,远处雾中码头零星橘灯闪耀,透出几辆马舆的轮廓来,又见画舫婢女双双提灯走过连接画舫的木桥,踏上青石码头,是最后一名登船的客人到了。

婢女撩开水绿垂帘,崔知越是最后一名走下马舆的客人,浓雾中有画舫中婢女前来提灯引路:“小娘子仔细脚下。”

崔知越踩着被江水染黑的木桥拾级而上,雾里隐约见到船头低垂层层水绿帷幔,在昏黄光中如水纹起伏波动,纤细腰间挂着的玉佩丝带忽然松开水头玉佩啪一声砸在船舷摔得四分五裂,几枚碎片蹦跳着顺木板缝隙滚入漆黑水面,脆响同时惊起画舫船舷的几只黑色鸦雀,拍着翅膀融进了混黑夜空,崔知越轻呼一声。

“当心。”前面蓦然伸出一截竹叶纹的沉绿广袖,扶住了她的手臂。女子心中一惊,抬头望向浓雾深处,只见眼前男子一袭圆领儒袍,头裹软幞头,雪白宽广的额头在纱灯映照反着光。

“你为何也在此处?”

“知越,我也应邀前来参加寿宴。”郑无咎笑道:“许久不见,你还是这样好看,就是清瘦了不少。”

崔知越冷着脸将手抽回来,也不再理他独自登上江月楼去。

此时画舫中却有另一番景象,江月楼轩厅长足十丈,朱漆描金柱子环绕四周,藕色纹绣垂帘层层叠叠,仿若有上千层的云雾缭绕,铜鼎中龙涎香乳白烟雾四下蔓延,在数盏丝绸宫灯的映照下如同仙境一般。

此时厅前五名身着牙白圆领儒袍外罩对鹿联珠纹半臂的男乐师正在演出《长寿乐》。数名贵客满身绸缎,姿态慵懒地环坐四周丝绸软塌之上。

主位上坐着的正是此次寿宴的主角县主李玉,在她身边陪坐着一名俊俏郎君。她今年二十有五,一袭劲装胡服,生得颧宽眉利,在喜爱风雅诗词的同时又爱弄刀舞剑,因此府中豢养的门客不是才子就是武士,这日子倒绝不会寂寞。

崔知越小步上前行了一礼,环顾四周找了个僻静处低头盘坐下来,郑无咎就跟在她身后,也赶紧坐到了一旁榻上。

“她怎么也来了?”庄上鹰端着手中的蒲陶酒,凑到姐姐耳边掩嘴问。

“谁知道呢?”庄上真不动声色地将杯中酒水饮了下去。

旁边几名男女均在暗中互递眼色,人人皆知崔家和庄家的族人在官场势同水火,庄家嫡女庄上真更是横刀夺爱抢了崔知越的未婚夫,也不知宴会主人如此安排有何用意。只有在主位上的李玉,喝酒太急,已是微醺半依在身边人的肩上,并没有注意到后来崔知越的出现。

此时,王渡手中举着油灯佝偻着身子朝着船头底部摸去,他是江月楼一名力夫也曾在船坞做过工匠,画舫修整的累活都由他来负责,正因有这门修船的手艺,船主才能容他偷偷在画舫上藏着几只石锤偷懒。

只是江月楼的船底浮舱设计得极为狭窄,两边均为小格密封浮仓,只留中间一条狭长通道,他身形壮阔,只能弯着腰行走,榆木船板下的横梁与锈迹斑斑的方头铁钉刮着后颈皮肤,有好几处铁钉都被激浪震出了三寸长的钉尖来,需得极为小心。某种死水的恶臭汹涌灌入王渡的鼻腔中前方的确是进水了,但龙骨松动并不会有此影响。

“咔嗒。“一处榫卯开裂声贴着侧脸炸开。

怎会这样不巧?王渡举着豆油灯去看那裂开的地方,只见榫卯裂开处足有五寸长,并没有漏水的迹象,他掏出怀中炭笔在裂缝附近打了个记号,打算稍后再带些铜粉下来将此处补上。

打好了记号却又忘记脚下,王渡抬脚,一个踉跄甩倒在舱板上,手中油灯飞了出去,在远处积水中滚动几下,男人眼睁睁地看那三寸火苗灭了下去,黑暗重新吞噬了一切。

“糟了!”王渡咒骂一声,没有光线如何修船?他没带火折子,现在又要费力地爬上去再找一盏灯来。王渡气急败坏地站了起来,不想头又砰一声撞上横梁,男人在剧痛下怒吼一声,摸了摸后脑,手指间有些水迹不知是船水还是流了血。

他喘着粗气,弯腰摸着向前,脚下每隔半丈就有一处横木,就这样小心翼翼摸了许久,通往上层船舱的舷梯似乎就在前方不远处,后脑处有冰冷液体如蚁爬般蜿蜒流下,王渡扶着船壁晃了晃昏沉的脑袋,咚一声,又重新栽倒了下去。

一声闷响,船身微微一震,崔知越塌下隐约有了些漂浮不定之感,江面阵阵整齐划水声传来,江月楼解缆离岸,那水岸边,藏在浓雾中的一切都将在水声中渐渐远去,船头破开黑色江面,泛起道道金色的波纹,它就要顺黄河而下,以一种缓慢而沉重的姿态直奔长江。

此时厅内的五名坐部伎已将演奏燕乐换成了《龙池乐》,气氛是越发热闹喜庆,蒲陶酒酸涩的香气厅中浓郁到结浆。

崔知越觉得身体不适,扶额喊痛,向大家失陪后由婢女领去了船中的厢房歇息,郑无咎起身也想要跟着过去,却被她一个手势严厉地阻拦掉。

于是众人都目送她那青石色绣金线的蜀绣裙角拂过宝相花牡丹缠枝地毯,这许久不曾出现,瘦削已如刀尖般锋利的背影就此消失在层层藕色帷幕之后。

这是江月楼上的人这十二个月来第一次见到她。

第二日卯时五刻,崔知越的贴身婢女玲珑打水进屋,厢房中铺着烟雨纹青绸被褥的雕花床榻上却并没有被人睡过的痕迹。玲珑起先以为是主子乘船睡不踏实自己起了床,但她出厢房在轩厅和四周的回廊找了一圈都不见人影,又爬上三楼凉亭处,见到正在赏景饮茶的隋春风。

“卯时江上风大,还请小娘子出来时多穿一些衣衫。”隋春风拢了拢身上的绵绸披子,对玲珑道:“此时画舫众客皆还在睡梦中,你为何起得这样早?”

玲珑着急行了一礼:“娘子,请问你可曾见过我家小娘子?”

玲珑不过十二三岁,举手投足之间都有些孩子气在。隋春风见她甚是可爱,笑问:“你家小娘子是谁啊?”

“工部侍郎小女,崔知越。她昨日就住在左舷第三间水沄轩。”

“你看这河岸两侧均是入云的孤山峭壁,连处给小鸟停脚的地方都没有,你家小娘子长了翅膀也是飞不掉的,许是她晕船,现在正在画舫某处赏景透气呢。”正说到此处,就听到通往凉亭的下层木梯一阵急响,身着青色窄袖襦裙的青娘攀了上来,脸色惨白,急道:“娘子,船头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