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混合在一起,就像这家人的关系,很复杂很复杂。如果站在院子里,还有各种花草泥土搭配湘江特有的江水味,令肺部舒适的气味。虽然星星外公很不喜欢他,但他并不讨厌这位老人。冬天,他会在院子里烧一盆炭火,经常有邻居和他们的狗过来蹭温暖,烤红薯或板栗,木头和炭燃烧的味道很好闻。他很喜欢这个家的味道,比起梅溪湖那个花了更多钱置办的大平层,这里更像是个家。是他曾经憧憬过无数次的真正的,充满烟火气的家。

电视在无声地播放着,一部好莱坞老电影正在上演,男演员很有魅力,虽然没能看到片名和开头,但字幕上在说:你没想过也许这个镇子对你来说太小了吗?对我而言,这个小镇容不下我的雄心壮志。

李长庚想看下去,但他真的累了,待在拘留所里的每一个夜晚都在失眠。硬邦邦的,不到一米宽的床,令他回想起福利院的床。那时候,他总是吃不饱,或者说不敢放开肚子吃到饱,阿姨给多少饭菜,就吃多少,经常吃到并不那么喜欢的菜。从小他就很讨厌这种生活,衣食住行都是被安排的,没得选。

曾经每个夜里都偷偷哭泣,哥哥搂着他,安慰他,当时他不理解,为什么父母不要他和哥哥。比他们大的孩子说,因为穷,自己都活不好,没办法给有病的孩子治病,或者嫌弃有残疾的孩子,怕孩子拖累干脆扔掉。那时候他还不懂,为什么他们不努力活好一点呢?电视里书里都说,只要勤奋,人就不会过得差,日子总会越来越好的。其他大一点的孩子说,因为他们可能没结婚,有小孩是不可以上户口的,也不可以给别人发现。这些话,明天没法跟星星,还有她的妈妈和姨妈说。但应该从哪里说起呢?他觉得自己得想清楚。

自从出生以来,他从未拥有真正的假期,小时候在福利院,能有口饱饭吃就不错了。跟其他很多小朋友一起住在集体宿舍,集体,就意味着没有私人空间。即便是有那么几个假期,被杨主任带到家里去放假,那是别人家,他也必须时刻小心,绝不能说错话,做错事。要懂得看人脸色,要听得明白言外之意,人家给的都是施舍,都要回报,不是笑和几句好话就够的,要放在心里,体现在行动上。从小就经常遇到好心人,来探望孤儿的每一个都是好人,不是送钱就是送衣物文具,原本都是素不相识的关系,杨主任从小就教育他们,一定要感恩。

可是持续感恩四十年,真的很累,累到不敢再想明天,甚至不想要明天。反正人终有一死,对不对。不论出生如何,不论有多少钱和权,最终的结果就是人人平等。一旦想到死亡,就会想到哥哥。哥哥,即是他的本体,也是喻体。

清脆的鸟叫声传来,家具们的轮廓被细细勾勒。再过一会儿,太阳就要跃然东方,例行照亮陈旧的世界。等吧,耐心一点,等一阵风吹走所有的云。

我算掐对点了,第一时间刷到了更新。章节名像诗,却用来形容兄弟孤儿的关系,妙极了。

好期待!他到底是何方神圣,怎么一路走来成为这等人物?

期待(?ω?)

这一章以男性视角写的,行文隽永,把长沙一个普通民居的细节写的艺术,气氛满是惆怅,玉中大大写的真好

感觉作者好有文化

我感觉李天皓跟他哥李长庚是用同一个身份,跟这些女的进行“交往”,李天皓找到了,李长庚在哪呢?

行文如水,又满是哲思!

期待终极揭秘!

我甚至觉得这里应该上线表情包功能,因为有时候文字表达不出我看到这个作者文字时的复杂感受,我对她的期待就是四个字,会写,多写

快要结束了,突然好像不想知道李长庚的秘密了,只要他一直是个谜,金家姐妹就会一直有故事

58 控制控制欲是个悖论

金家老宅仿佛有种安神助眠的魔力,每一个回到这里的人,都陷入深度睡眠。整个上午静悄悄的。金岱渊是第一个醒的,积攒了数月的例假量特别大,弄脏了床单,她本来想起来换一床,但一看李长庚在沙发上睡得正香,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床单是旧的,扔了也不要紧,她蹑手蹑脚地蹲在沙发边,望着睡得正香的李长庚入了迷。

金岱渊从未如此近地靠近过李长庚,甚至能看清他脸上的毛孔,眼尾淡淡的细纹。这一幕像是在做梦,她用指甲掐了自己一把,疼,真高兴。他的呼可以是她的吸,带着他独有的气息,均匀绵密。睡前他大概是用了父亲留下的上海牌硫磺皂,熟悉的香味,令她不自觉微笑。他就像是应该在这个家生活的人,现在终于回来了。两个月的拘留所生活令他变瘦削,也不知道在里边都吃的啥,但如果他不是这么累,也不可能让金岱渊这样靠近自己。以前每一次他回家,回有星星的家,他都是在房间里打地铺,每晚睡得比她晚,起得比她早。

这些年来,对于李长庚的想念已经不知道是习惯,还是寄托。就像世人明知神仙不会现身,还是常常朝拜日日念及。金岱渊满意地望着她的活菩萨,浑然忘我,不知身后姐姐的房门开了条缝。

金玉衡是渴醒的,太久没用的旧空调外壳因老化变成浑浊的黄色,没清洗杀菌不敢开。日上三竿,一楼的老房子通风不好,闷热起来,她头发都汗湿了。一下床,拖鞋竟破了,她愣了一会儿,像是个不太好的兆头。这是十年前带回来的绣花丝质拖鞋,多年没穿兀自坏了。就像这个家,太久不回,成了传说里的荒冢。房间里的东西几乎都是旧的,她带回来又懒得带走的衣服鞋包,散发着淡淡的霉味,闻起来全是前世遗物。这房间不扔个干净,怕是会住出病来。正心烦,金玉衡想去喝口水,没想到刚开门,就见到金岱渊如痴如醉地跪坐在沙发边,望着李长庚。

开始索取就会失去,开始焦虑失去,就不再拥有。可惜妹妹至今不懂这道理,金玉衡本能反应是要把门关上,又怕发出动静被妹妹发现尴尬,只好僵持着,一动不动。妹妹眼里的火星子,跟二十多年前第一次李长庚来家里做客时一模一样。金玉衡眼看妹妹怯怯地伸出手,想要碰一下李长庚的头发。该不会吵醒他吧,她立刻担心,李长庚的状态跟以往完全不一样,这次,他未必能忍受。

电话突然响起,是快节奏的《Pretty Woman》,她吓了一跳。客厅里的金岱渊也吓了一跳,赶紧缩回手。金玉衡回到床边,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是房东打来的电话,她有点不想接,但铃声持续作响,她不得不接。

“小金啊,你找到地方了吗?”令人头疼的声音,金玉衡关严实门。

金岱渊也怕李长庚醒来,赶紧站起来,回了自己房间。

等到金岱渊也回房,李长庚终于睁开眼睛,长长地吸了口气,又松了口气,同时下定决心,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把一切都说个清楚。

大人发生的事,金星都不知道,她三点多才醒,是被厨房里老式油烟机轰隆隆的声音吵醒的。妈妈在厨房里高高兴兴地要做菜,说是要做给爸爸吃。爸爸不在家,姨妈说出去买东西了。

厨房的大锅里蒸着梅菜扣肉,香气扑鼻,灶台上大大小小摆满了盘子碗,各种备好的菜,地上的盆里还爬着几十只小龙虾,怎么看都像是过年了。姨妈也没闲着,帮忙打扫卫生,又是扫又是拖的,满头大汗。金星从来没见过家里如此和谐,姨妈和妈妈竟然相安无事,一点没有要吵起来的样子。这样真好啊,金星刷完牙洗完脸,美滋滋地看着这一幕,这才像是一家人该有的样子,如果能天天这样,多好。

“你快去屋里玩手机,别在这里碍手碍脚。”姨妈抡着拖把已经拖到了金星脚边,发现柜子底下一排大号玻璃瓶,“诶,岱岱,这些酒我扔了吧。”

“那是爸的宝,药酒参酒梅酒,别扔,都是好东西,特意从乡下找人买的高度纯谷酒泡的。”妈妈在厨房里答。

“那我都给他坟头浇了,让他喝个痛快,在那边不会醉了。”姨妈小声地说着,把外公的骨灰盒挪到了更靠近酒坛的地方。

“你别乱打扫了,来帮我刷虾吧。”妈妈在厨房说。

“我不爱吃小龙虾,不刷,谁吃谁刷。”姨妈在客厅里说。

“就你名堂多,那你来扒点蒜。”妈妈嘟囔道。

“我不扒蒜,扒完手臭。我可以去洗碗,我来挑选今晚的配菜餐盘,你煮的菜配上我选的盘子,摆出来更好看。”

“你就别挑了,这些碗盘都洗过,你挑一遍又得重新洗。”

“我不怕,洗完碗手是香的。”

金星满意地望着妈妈和姨妈叽叽歪歪,这就是家里人该说的话,葱段姜丝蒜蓉,不是前阵子那一路上说的话,刀片锥子玻璃碴。

挑完盘子碗,金玉衡就被赶出厨房,碍手碍脚还要占着水槽,老房子厨房小,两个人转身不开。她刚活动开筋骨,不想闲着手,就回房开始收拾准备扔东西。既然决定去死了,死之前处理遗物也应该。

写字台的抽屉,锁早坏了,拉开来一边是满当当的照片,一边是满当当的信封。照片大多已经泛黄,最新的也至少十年前了。金玉衡完全忘了这些照片,她发现自己原来那么乏味,喝酒、聊天、跳舞,永远妆容艳丽,永远媚眼如丝,每张都是相似的姿势表情,不同时间不同地点扭捏作态都只传达一个意思:老娘真美。庸俗得一塌糊涂。而那些泛黄的情书,厚的厚薄的薄上百封,不知道怎么就留下了。好看的难看的字迹中有清纯的词、耸动的诗、干枯的花瓣,示爱背后都指向一个结果:想跟你睡。这些男的,在她面前说的做的全都像一个人,无聊透顶。爱情的本质是枯燥,除了反复上床,说些车轱辘话,还有什么。金玉衡把这些统统扔进垃圾桶,哼了一声。

一张照片从信封与信封中间落到地上,是略显模糊的宝丽来照片。照片中年轻的金玉衡站在镜子前,手里的相机遮了半张脸对准镜子,她全身只着内衣内裤,可以看出异常丰满的胸部和凸起的圆肚,以及肚皮正中一条骇人的深咖色妊的线,像是用笔做好标记,日后方便下刀。幸好照片并非高清不可放大,否则还会继续发现肚皮附近还有环绕的网状浅白色妊娠纹。深咖色的线早已被时光抹去,但这些细密纹路即使在生育之后近二十年也依然存在,仅仅是淡化,细看依然有迹可循,终生绑定。

这张照片是唯一的证据!金玉衡慌乱地赶紧先看了看门外,隔着客厅,可以看到金星在厨房门口,津津有味地看着妈妈炒田螺,哗啦哗啦,听起来像半锅石头子被翻动。金玉衡赶紧冲到卫生间,把照片撕碎,放水冲掉。哗啦啦的水声竟没带走全部碎片,还有三四张飘在水面上,黑的白的阴魂不散,接着再冲,水箱不满又冲不下去。金玉衡急了,赶紧找了个盆怼着洗脸池接水,接满一盆,再次冲下。

“姨妈,堵了吗?”金星的声音突然从背后冒出来。

金玉衡吓得打了个哆嗦,她强自镇定,转过身来,“有点反味,现在好了。”

金星进了卫生间,关上门。金玉衡坐回床上,心跳的厉害,以至于胸部都隐隐胀痛,早已忘却的怀孕时的记忆占据了身体。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乳房,曾经有个软乎乎香喷喷的婴儿的头靠在这里,咬住她的乳头,还不习惯吸吮,奶水出不来急得直哭。哭声刺激催产素,身体像是摁下开关,胸部猛然鼓胀,乳汁带着腥气喷涌而出,迅速灌满小小的嘴,漏得到处都是。婴儿吞不了那么快,呛奶,刚咽下去就从鼻子里嘴里又喷出,母女俩的衣服全都湿了。毫无经验的新手母亲,要换要洗要重新哺乳,累得精疲力尽,吃不下也睡不好,无法保持清洁,婴儿的需求完全随机,胸前的溢乳垫吸收了热乎乎的乳汁时刻散发着正发酵的酸臭味。她变成了自己都陌生的女人,灵魂在那段时间缺失,无法控制躯体,也无法感受意识存在,不知究竟是活人还是被高维程序操控的机器。

婴儿睡眠极短,几乎不到一小时就会醒来,不断重复这个过程,金玉衡迅速变瘦,被哭声锁在床上衣衫不整蓬头垢面像个鬼。婴儿吃得太少,乳汁又分泌太快,金玉衡曾被涨奶痛得彻夜失眠,乳房变成两个椰子,硬到皮肤都快撑破,绿的紫的血管清晰可辨,乳腺炎高烧不退,无法继续哺乳。可怕的婴儿啼哭,一旦触发乳汁就继续分泌,胀痛加剧。才刚刚开始就那么痛苦,再往后可怎么活?她讨厌婴儿,哪怕是自己怀胎十月咬着牙娩出,细究起来甚至从孕吐就开始厌恶,生产时她痛到极点破口大骂脏话。不敢想,她的人生可以是一闪而过的流星,短暂也无所谓,也绝对不会是只围绕某个星球旋转的卫星,围绕其他星球共生一亿年也不稀罕。眼看从此被这个无法摆脱的累赘套上,医生说住院吧,她就下定决心放弃。

那时金玉衡并不了解自己,也不了解婴儿。

这个婴儿是春风沉醉的夜晚,激素作用下的产物。每个年轻人都会冲动,天时地利人和,化学反应就会发生,就像电线中的电子在概率云的状态,奇迹发生突然联通。爱吗?多年后金玉衡时常反问自己,可她对两个同样极端自私自恋的人有能力爱深深怀疑。那时候的她和他都没有养育一个活生生婴儿的能力,不论是精力还是金钱,或许能勉强养活自己,但尚不能保证自己健康快乐,又如何确保婴儿健康快乐。离开这婴儿时,她并不知道世界没有尽头,山的尽头是另一座山,路的尽头是另一条路。路与路之间貌似不相连,实则殊途同归都通往一个终点。彼时的她只想控制命运,可控制控制欲是个悖论。

回忆起那些可怕的婴儿哭声,令曾酝酿过一个生命的她,突然想起第一次做胎心监测听到的声音,来自浩渺星空。在海底般的 B 超室里,这个声音被放大,扑通、扑通,铿锵有力,像一发发子弹穿越时空命中此刻的金玉衡,她背也佝了,眉眼也低了,失魂落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