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妈稳住气息,说,“岱岱,你怎么决定就怎么来吧,我没意见,但我也跟你交个底,我的钱在股市里赔了不少,现在也很艰难。本想我付这笔钱的,但现在这个价我付不起。爸以后要是托梦找你,说你浪费,别怪我没提醒你。”
姨妈也有杀手锏。金星妈大名是外公取的,金岱渊,岱渊是深渊和泰山的意思,可能大女儿性格太活跃,便希望小女儿稳重些。但金星妈不喜欢这个名字,说像男的,她更喜欢姨妈的名字,玉衡是北斗七星之一,象征优雅智慧。于是外婆给心爱的小女儿取了个小名岱岱,金星妈依然不喜欢,但外婆喜欢这么叫,连同亲戚们也都这么叫,她也只能受着。每次姨妈一叫岱岱,金星妈就会想起妈,就像是被她的手又摸了摸头,让她乖。
最终,妈妈还是选了最贵的厅,签完字刷完卡,金星却叹了口气。爸爸这几年生意不景气,之前偷听过爸爸的电话,让妈妈给他周转,已经把家里积蓄给周转得差不多了。妈妈这一刷卡就是三十万,除了最贵的厅,还有最好的墓地,那个比储藏室还小的风水福地就二十多万,以及最贵的宗教法事套餐。有没有想过开学后日子怎么过,大学还有四年呢。妈妈肯定不亏金星,自己偷摸省吃俭用,这是她一贯的没苦硬吃。
殡仪馆交完钱,葬礼在第三天举行,老家的亲戚朋友都来了,爸爸却还没个人影。金星不知道怎么回事。妈妈说给他留言了,电话打不通,担心出了什么事,但眼下也顾不上他,葬礼才是头等大事。
金星妈妈平时爱穿各种花的红的,没有全黑的衣服,临时买了件做工粗糙的黑色连衣裙,松松垮垮套在身上,出门急,都来不及熨烫,不太得体。头发随便绑了个低马尾,小白花也别的有点歪,金星想帮她重新弄弄,她又忙着跟亲戚们寒暄,看起来是个潦草的当家主母。
姨妈就不一样了,她穿一袭黑色修身香云纱旗袍,大概是早年为了出镜定制的,尺寸完全按照她身材,肩背腰腹没一丝褶皱。头发盘了个中式发髻,配上黑色低跟鞋,扑了粉画了眉毛,没抹口红,随意一站就支棱出金家的招牌。就连殡仪馆发的小白花别在发髻上,都像特意买来搭配的。金家的老姐妹跟别人家不一样,姐姐看起来更像妹妹,妹妹看起来也更像老大姐。
金星没有为这种场合预备的衣服,黑色 T 恤黑牛仔裤黑运动鞋,杵在那里活像根甘蔗,不自觉地想往姨妈那边靠。但她妈在她刚移动脚步时就发现了,一把拽到身边,还狠狠瞪了她一眼。
亲朋故友来了近百人,高高低低地都站在冰棺对面,表姑表婶叔叔伯伯金星有几个能叫上名来,有些都算不上眼熟,大概是跟外公外婆有往来的乡里乡亲,外公是家里老三,兄弟姐妹一共五个,外婆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兄弟姐妹四个。外公当过老师、小学副校长,后来调到教育局,外婆在文化局,二老每月有固定收入,没少接济亲戚们,逢年过节走动也热络。金星突然觉得妈妈选择大厅还是体面点,这么多人不至于挤不下来。
司仪开始致辞,介绍外公生平时,大屏幕上播放着照片。外公在湘江里游泳的黑白照,能看出他年轻时身材很挺拔。还有外公外婆年轻时坐在爱晚亭里的合影,手拉着手,十分恩爱。外婆算不上美貌,朴素大方有气质,外公气宇轩昂,不比现在的男演员差。金星第一次看到外公年轻的样貌,忍不住惊讶地出了声。
“你外公当年是远近闻名的大帅哥,你爸第一次进家门,跟他坐在一起,简直像电影剧照。我们家有两大帅哥,邻居们都羡慕得不行。”妈妈骄傲地说。
“但第一次见,外公就不喜欢你爸,说他不是过日子的人,必须承认,爸爸看人还是准。”姨妈接了一句。
这种细节,金星也是第一次听到,奇怪的是,妈妈居然没反驳。
司仪的致辞假模假式的,感情不多,完全是走流程,像在讲别人家的外公,稿子全是套路,不知给多少人用过。身后有抽泣声,金星回头一望,是个没见过的奶奶,花白头发挽成低圆髻,穿的是改良款黑旗袍,气质挺好。金星问,这是谁呀。
妈妈莫名地哼了一声,脸色不好看。金星没敢继续问。接下来就是集体鞠躬,排队瞻仰遗容。外公的妆画得很好,中风多年后造成的大小脸,不知怎么修复的,脸上皱纹都淡了,看起来很庄重。头发也被重新整理过,他穿黑色中式唐装,盖着薄被,安详地躺着,透明的罩子折射了光洒在身上,梦境般失真。他已不在这世界,所见只是幻象。打从外婆去世,金星就有过心理建设,外公迟早要走的,并没太难过。外公会去更好的地方,从此彻底无痛也无欲无求,人间的琐事为难不了他半点。
不知哀乐谁人作曲,有着极其强大的感染力,乐声一响,原本不太想哭的金星看着妈和姨妈先后大哭起来,泪水也失控地夺眶而出。葬礼是为活人接受亲人离世的形式,还是为了故人确认死亡的仪式呢?外公看到所有牵挂的人都来了,会不会像电影结束时的工作人员表示,安心地在人间的戏正式杀青?最靠近外公时,金星悄悄说,“外公,你能活到这个岁数,说明你很能忍这个世界,厉害!以后你可以天天喝酒了,我每年都给你烧纸,想要什么就给我托梦。”
旗袍奶奶走得格外慢,她哭得最伤心,一双手都在抖,却没发出任何声音,但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她不看其他任何人,眼里只有外公。她独自来的,亲戚们跟她隔得很远,斜眼看她。这一大圈转完,亲戚们陆续离开,妈妈领着大部队先去餐厅休息候餐,外公的亲弟弟一家,跟姨妈和金星一起去焚烧处,等候取骨灰。
前往焚烧处的路上,金星跟姨妈并肩走,回头看旗袍奶奶远远地跟着,刻意保持着距离。
姨妈小声说,“你外公出过轨,这奶奶是他同事,为你外公闹离婚,她老公拿着农药冲到家里要自杀,你外婆是从那时候开始分房睡的。后来你出生了,外公就想都有孙女了,还离什么婚呀,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了。但这位奶奶还是离了。”
金星大为震惊,“外婆这也能接受?”
姨妈说,“你外婆从没想过离婚,她念过鲁米的诗给我听:我不期待忠诚。残忍,是美人的天性、习惯和宗教。”
“屁,残忍是坏人的天性,丑的人也有残忍的。”金星为外婆打抱不平,身为唯一的孙女,她从小是被全家所有人爱着的孩子。
“你还太小,不懂爱情和人性都很复杂,不是你看过几本书就能完全理解的。”姨妈摸了摸金星的头。
“世界是简单的,是人把世界搞复杂了。”金星说,“外婆的爱法有问题。”
“傻孩子,爱没有标准答案,不离婚不代表爱,但真爱过,必留痕迹。”姨妈叹了口气。
外公化作一缕轻雾从烟囱里飞出去,遇上风就散了。天色有些阴,天气预报说大风过境后将有大雨,空气里是超饱和的水分子,每次呼吸都堵心堵肺。
殡仪馆经理介绍火化系统已经在几年前改造过,排放的烟雾都经过净化处理,不再有黑烟,原来科技的发展不仅能改变生前生活状态,还能影响死后。
时间到,焚化炉门自动开启,完整的人形骨灰带着残存的小火焰从炉膛中滑出,灰的灰白的白,白的是尚未烧化的大块骨头,还闪烁着微微火光。金星妈见到这一幕两眼发黑站立不稳,姨妈则泣不成声。金星不敢多看,左手搀住妈,右手给姨妈掏纸巾。
虚弱的脆弱的崩溃的两个女人倚靠着金星,她有些吃力,低头的瞬间发现裤子竟然短了,露出一截袜子。夏天还没过完,她悄悄长高了。
小一辈看老一辈的感情,好唏嘘
好真实的描述,的确经历过一次老人离世,下一次就容易接受多了
这就是一家人啊……
爱和人性,不是看了几本书就能读懂的??????
真的在看纯文学,万万没想到啊
好真实的一章 看的心一揪一揪的
章末细节很闷骚
有一瞬间,我觉得我在看《收获》
06 自罚一杯
不论人生前穿多大码衣服,骨灰盒都是均码。没人把全部骨灰都装进骨灰盒,也没人知道剩下的骨灰最后去了哪。服务员开始上菜,金星忍不住想,外公会不会做成有机肥料归了土,滋养植物,结了谷子麦子果子,然后被猪牛羊鸡鸭鹅吃掉,这些动物现在又躺在了面前的盘子里?姨妈那个搞物理的前男友可能更了解,物质的本源其实都一样,万物只是不停地重新排列组合,却又能产生不同的经历和体验,真是神奇。
须发全白的小外公是外公亲弟弟,他在大家动筷子前,鼓励金星的妈妈和姨妈给大家说几句话,刚才在告别厅气氛太严肃凝重,现在大家都坐下了,可以好好讲几句。
小外公是金家身体最好,最能张罗事的长辈。每年过年,小外公都会带上老伴儿和子女来给哥哥拜年。外公总是格外高兴,一来他给家人们的资助没有辜负,二来他很希望感情不好的两个女儿看看,好的兄弟姐妹关系应该是怎样。于是每次小外公来过之后,外公就会开始给小女儿开始讲道理,当妹妹的是小辈,小的给大的拜年是应该的,岱岱你别对你姐这么冷漠,她一个人在外边不容易,过年也可以打打电话。
金星妈每次都很生气,很激动,去年过年时还吵起来,说她不仅是我姐,还是你女儿,她怎么不回来给你拜年?爸爸你不能永远都站在她那头,所有苦都让我来吃,所有罪都让我来受,最后还不给我一句好话吧。
那我们也没拦过你吧,你要是想出去发展,这个家谁反对?是你要留在这里,要守着金星,对吧。
外公经常用金星来结束讨论,每次妈妈听到这话就无法反驳,但搞得金星也很郁闷,好像她是妈妈所有不满不快不和谐的罪魁祸首,所以她从懂事以后就想着离家远点,还妈妈自由。
那晚,金星跟在妈妈后边提前离开了外公家。同样的台词,几乎每年过年都会上演。外婆去世前,总会追出来塞给金星一个红包,却怜惜地拍了拍妈妈的手,说岱岱别生气,你爸是死脑筋,不想打电话就不打,亲姐妹没关系。
长沙春节期间格外湿冷,风能穿透羽绒服和羊绒大衣,金星前腹后背贴了两个暖宝宝,站在湘江边还是冷得直哆嗦。去年春节爸爸就没回家,逢年过节都是他餐厅生意最忙的日子。如果爸爸在,妈妈肯定不会难过,更不会难过得偷偷抹眼泪。想到爸爸,金星就觉得自己还是很幸福,爸爸简直像个天使,他从来不会像外公这样说话,更不会让妈妈和金星不高兴。
金玉衡说还没准备好,推让妹妹先来讲几句。金岱渊就端起酒杯站了起来,她把杯里的白酒洒在地上,红肿着眼睛哽咽道:“感谢诸位亲朋好友来为我爸爸送行,他这辈子爱喝酒,在座的每一位都跟他喝过酒,今天也请大家尽兴,算是爸爸陪大家喝的最后一次。”说完,金岱渊又给自己倒满一杯,举杯示意敬酒,然后一饮而尽,坐下时,眼泪再次奔涌而出。
金星给妈妈递纸巾,但心里话没法说,哭成这样让大家怎么吃饭呢。不过妈妈已经努力不影响大家胃口了,昨晚还写了两三页纸,像是准备要念的草稿,估计全都念完至少十分钟,大概现在难过得念不下去,甚至没有掏出了。
众人同饮一杯,放下酒杯后,姨妈站了起来,她像个真正的主持人一样,先目光凝重地环视全场每位来客,柔声说,“上次跟爸爸吃饭,是三年前。我记得那还是在小外婆的六十大寿酒席上,在徐记海鲜摆的四桌,那天爸爸格外高兴。小外婆,我记得对吗?”
席间小外公抢着点了点头,夸大妹子有心了。
姨妈抑扬顿挫地接着说,“我是个不孝女,工作之后很少回家,多年的海外工作以至于错过很多个春节。这些年来,幸亏我有个好妹妹,常年陪伴爸爸妈妈,照顾二老的生活,我对不起妹妹,对不起爸爸妈妈,也对不起在座的每一位。失礼了,在这里,我先自罚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