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大费周章派亲弟弟出来寻人,跟我爸也关系不浅吧。一眼能认出我,说明我爸真跟这阿姨熟。这么看起来,我爸可比姨妈差远了。”

姨妈柔声道,“你还小,不懂男的跟女的真的差别很大。女的要是乱搞男女关系,先不管舆论怎么样,光是得脏病的几率男的也比女的小很多。”

金星妈马上打住,“说什么呢!她还是个孩子。”

姨妈搓完头发,一甩,“她都要上大学了,你不教我不教谁教,回头吃亏了算谁的?人家国外从幼儿园就开始性教育了,亏你还当过老师。”

金星进被窝才突然明白为什么那么喜欢姨妈,是坦然平等地把她当成年人对待的态度。明明她成年了,妈却总说她还是个孩子,表面上看是过剩的母爱,而母爱是不容批判的绝对正面的,但这其实也是一种权利的剥夺。只要你是孩子,很多事就得听妈的,不论孩子是否认同妈的观点态度,必须服从。

这是金家的三个女人有史以来第一次在一个房间入睡,关灯良久,明明是最近的血亲,三个人却都没能睡着。

“好怕睡着,怕梦见爸爸,怕看见爸爸孤零零地还在家里。”姨妈平躺着,睁着眼望着天花板。

“他已经化成灰,飞升了,我们还热乎着呢,要急你也得掂量掂量,明天怎么办?”妈妈迅速反问。

金星紧张起来,如果她们都不知道,明天到底怎么办?妈妈跟姨妈没能安心睡觉,两姐妹就像水和油,看起来都是液体,其实无法调和。金星听得心烦,拿着手机躲进卫生间里。

“你要不要在各种软件里搜一下那个阿姨的电话号码?”

金星才发现,观棋在一小时前发来的信息,她漏看了。马上打开了新思路,先把这个电话储存在通讯录里,然后只要在 APP 里选择允许访问通讯录,就可以查到至少六七种 APP 对方绑定的账号。

金星赶紧从卫生间出来,把这个消息同步给了妈妈和姨妈,这个英明的举动不仅立刻阻止了她俩的争吵,她俩还立刻起床开灯同时拿起手机。金星松了口气,政治老师讲得好,对付内部矛盾的最佳方案,就是引入新的外部矛盾。

抖音里,宁姐的粉丝接近三万,她经常发做饭视频,如她所说,的确是非常擅长本帮菜的传统做法,而且是好看省事实惠的做法,主打全方位性价比。比如“一百块三菜一汤快手宴客”“两百块三十分钟体面四人晚餐”“五块钱五花肉配出六道健康菜”。一般来说性价比跟高端没什么关系,但她太会拍了,厨房又好看,还有特意打光和配乐,搞得每一个小视频都像在看广告,有一条甚至收获十万赞。小红书里,宁姐是家居博主,虽然粉丝只有一万多,但家居日用品广告也接了一些。金星发现她擅长扬长避短,比如,做饭视频从不露脸,只拍手。她家好看的餐具很多,就算是家常菜,精心摆盘加上打光和角度,配上滤镜效果足够让普通网友满意了。家居视频就更会扬长避短,每个视频的封面都不露脸坐在阳台上印尼藤编沙发的照片,或低头扎头发,或转头看外边,或拍背影和侧影。身边是四季更迭不断调整的背景绿植和插花,既看不出年纪也看不出真实容貌。每套家居服都精心挑选,有真丝睡袍也有纯棉印花套装,还有瑜伽裤搭配宽松上衣,夏天还有大露背的长款连衣裙,除此之外还有各种发卡发簪发箍帽子包头布,衣服宽宽大大,看不出真实身材,辅以优美小众的背景音乐,不至于过目不忘,倒也挑不出毛病,只会因为优雅搭配而判断她是美人。

宁姐本人不如她当家居博主美丽,但一个人在网上留下的字句、图片、视频无疑是网络人格存在的最重要部分,网上的她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兼具生活情趣的魅力熟妇。以这个不年轻的年纪,如此悉心经营自己的形象和个人事业,她的两个账号都有频繁稳定且保证质量的输出,显然不容易。

“这个女宁有点辣手额。”

姨妈说完,没人再说话。金星不敢想妈妈能不能睡着,但天已经快亮了。

一只巴掌大的蝙蝠安静地滑过窗口,叼中努力往上飞的肥蛾。蝙蝠挥动它的天然翼装,潇洒地打了个旋儿,扫一眼酒店房间里正对窗户瞪大眼睛的金岱渊,对她毫无兴趣,迅速转身。无法用人类语言形容的超声波带给它关于风的信息,进入身体,如同进入悠长隐秘的隧道。它调整飞行速度和角度,安静地游曳在沉睡都市的上空,一分钟后抵达对面小区,在种满花草的熟悉阳台歇脚,双脚勾住藤蔓倒吊,在茂盛的风车茉莉深处抖一抖胳膊环抱起来,藏身阴影里的它就像黑夜本身,无人知晓。

玻璃门内,黄棠宁放下手里的红酒走向房间,茶几上是摊开的塔罗牌,倒吊人、权杖十、恶魔牌。这三张牌似乎能解答她关于李长庚命运的追问。

第一张倒吊人正位,牌正中是个被绑着脚倒吊在树上却还嬉皮笑脸双手合十的小丑。这张牌中身体的被束缚并不会令他困扰,反而上下颠倒地观察世界换了全新视角似乎更有趣,他可能会思考等到解除束缚之后,要做什么。第二张权杖十逆位,十把长短不一的权杖长矛般占据大半个牌面,矛头冲下凶气逼人,这代表压力巨大,有些失控,以及可能需要重新评估和调整自己的责任和承诺。第三张恶魔牌逆位,代表欺骗和隐瞒的欲望,以及错误的选择,上天的祝福在这里变成了诅咒。

坐在床边,黄棠宁惆怅地望着窗外天边泛起的鱼肚白,被参差的楼栋剪影割裂成高低不平的锯齿,割着她的心。

来过这个家的男人,一个个带着不同地方的口音,身高不同,体重不同,身上的味道不同,嘴里的口气也不同,学历和地位都不同,银行账户里的数字更不同。然而他们都吃不出用高压锅和砂锅煲的汤有什么区别,也不懂葱切成花还是段各有什么讲究,更不懂她精心插的花,是什么花语。是根本不可能懂还是不想懂?他们明明都能揣摩老板、领导、客户的心,哪怕对方是女的,只要能赚到钱,便又什么都懂。各人有各人的因果,能在一张桌上吃饭亦是各取所需,没有感情只会更简单。反正男人都是一时兴起便要找她,有人囫囵吞枣食不知味,有人细嚼慢咽却啰里啰唆,配着酒吃到汤都凉透。有些菜不能回锅,米饭变凉也只能做炒饭。男人,有些能上桌,有些能上床,有些想上床身体却不能了。想来想去,一个个都模糊面孔,统统巴子。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老到阿兹海默,脸盲了。

好在能记清楚李长庚,任何时候,只要稍微一想,李长庚的音容笑貌就会浮现眼前,她摸了摸腕上那串老矿全净体碧玺,独家订制的款式,金质双扣头,不仅可以当手链,也可以搭配任意长度的珍珠项链。蓝的红的绿的清凉剔透,像冰块像糖果,一串少女的梦。

幽暗中黄棠宁拧紧眉头,李长庚电话不接,微信不回,一定出了大事。

李长庚到底去哪了?

你猜怎么着

姨妈温峥嵘; 妈妈周迅 俩女主的样子在我这已经有人选了

这一节塔罗牌的描述好有意思。

谢谢!

哇偶~

李棠宁也是一个长期在外漂泊的人吗,不是身体上而是精神上居无定所,我感觉她和姨妈有一点像。

这个李长庚到底有什么魅力啊 这么多人迷他迷成这样。

姨妈温峥嵘真的好贴脸 我觉得郝蕾和陈好 赵薇也可以 妈妈的话周迅 蒋勤勤 李小冉都挺适合

从精致又脆弱,热烈又敏感的气质来考虑温峥嵘很合适的

16 最适合且最容易走的路

江湾城小区的保安都很喜欢黄棠宁这样的业主,因为会经常让不同的客人进来,偶尔还要配合她小小演戏,假装没有别的男人来找她,不论私底下打听还是当面问,他们都会帮她兜着。这是全保安队的秘密,因此会经常得点好处。有时是一串进口的葡萄,一盒冰冻猫山王,过年还会拿到现金红包,红彤彤的毛爷爷,两张。

保安小黄看到黄棠宁拎着大包小包下了出租车,买菜归来,都抢着帮忙拎东西,一口一个姐叫得甜极了。小黄一路送到家门口,黄棠宁笑眯眯地拿出一盒白雪公主草莓,递给他,说是刚从山姆买的,让他也尝尝鲜。

小黄已经不是第一次从宁姐手里拿到好吃的了,都是他不舍得买又想尝尝的好东西,满口道谢,正准备走,被一把拉住。

“小黄,最近总感觉有人在跟踪我,麻烦侬帮我盯牢点好伐,生面孔在我家附近鬼鬼祟祟你就给我打电话。”

“姐,打电话没问题呀,但你是不是得罪谁了?”

“我能得罪谁呀,只是怕有人误会。”

“我懂,能讲清就不是误会了。姐你放心,我一定帮你盯牢。”

虽然小黄满口应下,但黄棠宁还是无法放心。自从见到李长庚家人,尤其是他的女儿后,她今朝出门就眼皮直跳,跳得心慌。去发廊做头发护理,门外闪过的每一个人影都可疑;去美容院做睫毛,眼睛一闭上就觉得美容师会不会变成别的人;去山姆买菜,货架后边的阴影、收银队伍中的某人、迎面走过压低帽檐的年轻人……每一个都可疑。就算遇到,倒也不是不能应付,也不是没应付过,只是前不久去玉佛寺抄经,突然就泪流满面,泪水跟泉水般汩汩,怎么也止不住。并不算长的心经也没能抄完,临走时老师傅也不说话,只是笑眯眯地双手合十对她微微鞠躬。那一刻,她心里蹦出一百个问号,师傅看出她不是什么好人吗?每次来捐的钱,菩萨会嫌脏吗?这一生干过的所有事,菩萨都知道,师傅都知道,天地都知道吗?

老黄、老张、老杨、老蒋,算起来没离婚的是老杨和老蒋,万一他们家里的人找上门来,如何应付?把小黄设置成紧急联系人先。而老黄和老张,谁知道他俩有没有骗自己?每一个臭老头都是一颗硬石头,堵住黄棠宁的心房心室,正切菜的手不利索了,眼皮也忍不住外边瞟,小区花园里溜达的人影,是不是李长庚家的女人们?

胡萝卜、土豆、牛肉、苹果,好的咖喱牛肉秘诀是再加点洋葱和一小块黑巧。黄棠宁的咖喱牛肉,跟普通外边餐厅的区别很微妙,就像她黄棠宁和老师傅们的其他相好的区别。都是看得顺眼,处得下去,需要花点钞票,女人么,不都是这个样子。但黄棠宁就是特别让人舒心,几乎不去外头白相,吃饭也不需要多花心思,反而是她很愿意花心思,变着法子吃新鲜的。生日啦过年啦,送个包送个表就可以,体贴对方万一遇到熟人亲友会尴尬,看电影都只在家里,反正家里也有 100 寸大投影。她一把年纪还坚持不结婚不在家里过夜,表面看是她有姿态,细想想是给了男宁自由。不要结婚等于不交退休金不查岗不用管娘家人,哪个老师傅遇到这样的便宜不想占?

黄棠宁离婚的时候就想明白了,不是老公不够好,只是一个老公的钱不够她用的,多几个老公问题就解决了。而她更明白自由也是双向的,她给男人自由,男人也同样回以自由。现在的状态是她人生中最理想的状态,她靠着隔三差五给不同的老师傅做做饭,陪他们看看电影,聊聊天,偶尔睡一睡,积少成多,把离婚时的小房子已经换成了现在的大房子,把大冬天鼻涕冻成冰溜子的儿子一路供到了英国念大学。还要怎么样,这不也等于打一份工吗?每个老头就是一个老板,伺候好一个就有一份回报。只不过辛苦一点买汰烧,一部电影看过许多遍也假装第一次看而已。既然提供了服务,为什么不能得到物质回报,给公司打工要交税,她每拿到一笔钱都把零头都捐出去给免费午餐希望工程,进了寺庙道观也必定捐香火。

女人不要轻易开口,黄棠宁很小的时候就无师自通。

小时候,家里条件也一般,从小到大,爸爸问她要什么奖励,她都笑着摇头,只有考上大学的时候,要了一万块。当时爸爸很意外,不是拿不出,但这在当时绝不是一笔小钱。但她从小到大都没开过口,妈妈最后把存了十多年的压岁钱存折给了她。现在,黄棠宁只有在男人开口求婚时要一笔大钱,七位数。如果男人拒绝,正好无痛分手,换下一个老师傅不耽误彼此宝贵黄昏。如果男人答应,真金白银拿出来,那就欢天喜地请师傅合八字看日子。师傅必然是她雇来的演员,八字必然是不合的,一定是互相克,谁都别想好。

黄棠宁交往过大学教授、金融市场老师傅、拆迁户、回国老华侨、矿老板、国企退休领导,有文化的没文化的,没一个不怕克自己的,所以也没有一个能坚持到结婚的。收下的那笔钱黄棠宁会退一半,梨花带雨依依不舍,说另一半已经用掉了。无须开口就能挽回损失,老男人们已经很意外,千恩万谢不由得又念起旧情,剩下的也就罢了。再回首还是知心老友,叹一声有缘无分老泪殷殷,有什么事情帮忙也不会推辞,

人的天性,都是选择最适合自己且最容易走的路。黄棠宁并不乐于此道,但更不擅长别的,这年纪学新东西已经太慢,职场上还有那么多急吼吼肚子饿的年轻人,就连做点自媒体,耗尽了全部余力也只能做到勉强糊口,想要更宽松一点已经不能。只当这些年来一直做的临终关怀,只不过提前了点。但谁知道呢,每年朋友圈,总有好几个心梗脑梗走了的,间或一两个癌症车祸的。

唯独李长庚不一样,偏偏他家的人,误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