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房间门，姨妈认真地抖了抖裙子，像是抖掉了姨妈这个身份，又恢复成可以独自行走江湖的金玉衡。她不会让金星知道，跟亲妹妹共处一室令她紧张。这紧张才是她不愿回家，过年也要在外边待着的真正原因。

世界好像变了，金玉衡曾在上海工作生活过两年，那熟悉的湿润宜人的美好上海夏季，已经变成跟长沙同款的火炉，走在街上能感觉每一秒身体都在膨胀，像被烘烤的面包。汗汩涌出来，后背前胸是重灾区，薄棉的胸罩只消三五分钟就开始变沉。老天爷像是存心让人不自在，动动手指头就让所有行人口干舌燥，金玉衡的脸突然很热，以及气短心慌，她已经尽量走得慢些，也无法让心率变得更均匀。

这种症状已经持续两个月了，是更年期，医生开的药大概有五六种，她每天服用，效果仅仅是晚上能稍微睡得踏实点，偏头疼的程度减轻些。已经很不错了，如果不是一个月例假来了两次，她甚至想多接受这种折磨，但凡苦痛，都能消些业吧。近两年她开始关注宗教，闲下来还会抄抄经，初一十五还想着吃素。岁数大了，对世界和自己都已祛魅，火气全无。

上海跟北京的咖啡馆很不同，北京的咖啡馆除星巴克一类的连锁店，特色小咖啡馆大多藏在胡同里，不标致的桌椅，半新不旧的装修，有人在露台上吵闹嬉笑做作拍照，有人在楼下聊国际局势 AI 发展金融方向，也有人在电脑前拼命敲键盘。发生什么都不奇怪，穿什么进去也不意外，咖啡香跟桂花香烤肉香烧饼香没有不同。金玉衡步入的这间上海咖啡厅是水晶主题，硕大的枝形吊灯，大大小小的水晶柱、晶洞，被大大小小异形镜子反射着，宛如身处破碎虚空。整个空间竟让她有种穿越回灯红酒绿时代的幻觉，但咖啡香又催人清醒，此地是太虚幻境。

金玉衡坐在靠窗的角落里，对着空调吹了一歇，胸前的汗倒是止住了，但胸罩也因吸饱汗变冷变沉，湿答答的贴在乳房上激出鸡皮疙瘩。对保持冷静有点用吧，她想，但最终还是去了卫生间，弄了两张餐巾纸隔在胸罩和皮肤之间。

走出卫生间时，网友 MOMO 刚好到了，金玉衡笑着请喝咖啡，MOMO 只点了一杯香蕉奶昔，嗲嗲地说下午不敢喝了，晚上要睁着眼睛到天亮的。我不睡，我家 PUPU 和 LUCK 也不会睡的。

MOMO 自称是老公长期在海外工作的全职太太，孩子上初中平时住校，养了两只黏人小狗，走到哪带到哪。PUPU 是约克夏，LUCK 是马尔济斯，两只都是小体，夹着小发卡，穿着小裙子，坐在宠物小推车里，眼睛黑亮亮，泪痕、狗骚味一点没有 ，热得吐出粉色的小舌头。听到说话，它们就歪着小脑袋听，不乱叫，特别乖。MOMO 说，小狗狗太可爱，唯二的缺点就是太黏人需要陪伴，需要大量时间打理毛发做造型。好在她有得是时间，于是每天喂狗遛狗，给狗狗拍照就是最主要的消遣。

“你要是愿意做宠物博主，一定可以接广告。”金玉衡笑着说。

“哪里哪里，接什么广告，我搞不来的呀。”MOMO 捂着嘴笑。

金玉衡其实关注过她的账号，经常吃外卖时看她家两只狗子的吃播，蔬菜酸奶鱼油，高级牛排鸡肉鱼肉，水果大多是树莓蓝莓，零食是进口小奶酪，这是每顿狗粮必选搭配。狗比金玉衡吃得好，自然也是接广告的，各种品牌的宠物用品食品没少接。MOMO 从不出镜，镜头永远对着狗，但她的声音很好认，两只狗的名字也不会记错。私信是从小号发的，人家既然不愿承认，金玉衡也就不好拆穿，毕竟人家是好心帮忙。

MOMO 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四周，确认没有眼熟的邻居后，小声讲：“照片上的男宁我亲眼见过，有一次还正好一趟电梯，气质老好额，人也蛮清爽，有点玉树临风额样子，跟其他找老女宁的老头子不一样额。”

“撒意思？老女宁还有其他老头子？”金玉衡依稀会一点上海话。

“哦呦，老师傅不要太多哦。你相信我，这个老女宁要好好调查。不晓得她做什么，看起来么有点钱的，但肯定来路不正。男宁跟她在一起不会有好事体。”

“好的呀，我来就是要去查查看的，但不晓得她在不在家，如果我们上门去，万一人不在怎么办。”

“在的，我观察过。她么肯定不敢带老头子去酒店，不正当关系怕留下记录的呀。这个年纪还是很注意细节的，一个一个全领到家里来，每天都在家的。简直就是时间管理大师，噶多宁从来不撞挡，厉害的呀。”

“那我晚些带上娘家宁一起去找她问个清楚。真是太谢谢侬，这么热的天还出来帮我的忙，要是没有你，我都不晓得怎么办了呀。”

“不客气呀，互联网姐妹也是姐妹嘛。”女网友笑得很开心，笑完后把声音压得更低，凑近些问，“照片上那个是侬老公伐？”

“不好乱讲的，是我妹夫，我妹妹被这个渣男骗了的呀，在家里什么都不知道的咯，天天照顾小囡照顾老人，贤良淑德。”

“我最见不得好女人被欺负了，女性本来就弱势，应该要团结起来互相保护的呀。现在网上都提倡什么来着……女性主义！这样，我们加个微信，晚上我看到她家开灯，就给你发信息，物业那边看得比较紧，要业主带进去的，到时候我带你进去。”

“哦呦，我真是太幸运了呀，遇到好人了！”

金玉衡一顿半沪语半普通话的输出后，千恩万谢。

这杯咖啡喝了一个小时，如果不是狗狗们开始哼唧要上厕所，MOMO 还能继续聊下去。金玉衡找回久违的工作状态，她最拿手的就是采访，绝不冷场，也绝不会让对方的话掉地上，迅速分享护肤心得和化妆小技巧后，已宛如相交多年，十分热络。

送走 MOMO 和两只狗，金玉衡的眉头拧成八字，空调温度过低，偏头疼又犯了，太阳穴一抽一抽的，比绣花线还细的脑血管经过冷热交替刺激后都罢工了。没想到血管老了跟老了的家人一样，再使劲也揉不顺了。一跺脚，掉头朝酒店反方向走去。

感觉离开家乡到了上海一下就变成了姨妈的主场，成了捉奸小分队的主心骨

大战之前的筹备阶段吧，等着往下看。

细节写得真好，太真实了

人物形象都像工笔画，线条简练又精准

故事渐入佳境了

上海真的是会让我有潮人恐惧症的地方，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但是姨妈真的游刃有余

捉奸小分队upupup

13 外卖

“你去哪里了？”金岱渊披头散发地坐在床上，摘下蓝牙耳机，审犯人般瞪着姐姐回房。

“你老公回家你就这样问吗？”金玉衡故作轻松地反问。

“这是在外地，我问问你怎么了？”

“不怎么，我只是成年都快三十年了。”

“全家只剩我们三个女的了，发微信给你也不回，我连问都不能问一句了？你孤家寡人的，万一死了，我和金星就是法定继承人知道吗？你活着，我们算你监护人，做重大手术医生也要我们签字的。别说你成年三十年，成年五十年也这样，晓得不。”

“没事找事是吧！脑子不清白就接着住院吧，现在就回去。”

“我是关心你，你还有哪个真的关心你？不要不知好歹。”

“我没有遗产，不需要继承人，也不要你签字，你把心放到肚子里，我死也会死到公安局门口，国家会管我！”

“别吵了！”金星突然站起来，大声说：“我爸还不知道在哪呢，我们现在不仅是家庭成员关系，还是团队关系。你们是不是太久没上班，都不记得团队精神了？还有外人呢，别让人家看笑话。”

姐妹俩都住了嘴，惊诧地望着金星。在孩子面前，她们不再是金玉衡和金岱渊，又变成妈妈和姨妈。

“妈你休息好了就想想晚上吃啥，我们要早点吃，吃完还有正事。姨妈你辛苦了先歇歇，一会儿吃饭的时候告诉我们，下一步怎么做。”金星说完掏出了手机，点开外卖软件，接着问，“我们是出去吃还是叫外卖？出去吃可以熟悉周边环境，叫外卖可以节省体力。”

最终姨妈决定出去吃，她已经看好一家小区正门对面的快餐店，价廉物美，还能顺便观察小区情况。金星妈没再反对，迅速从床上爬起来。临出门前，姨妈从包里掏出一盒十滴水一盒速效救心丸，让金星妈带着，万一不舒服随时可以用。金星妈不动声色地收下，用只有姨妈能听见的声音说了句谢谢。

这一幕被金星看在眼里，这两位加起来快九十岁的老人家就像剪刀的两半，各有各锐利，只要她俩能拿出刚才吵架的劲来合作，这把剪刀就能扎进世界的血肉里。只是，目前剪刀的螺丝有点松，随时可能一拍两散。

去快餐厅叫上了观棋。这孩子很沉静，不说话天然就会增加好感度，而他还是个清秀的哑巴，这好感中又增加了一份同情。以至于金星妈差点忘记他姐的关系，不仅吃饭没让他掏钱，还给他加了饮料。

等着上菜时，观棋掏出手机问：接下来需要我做什么？

“需要你假扮成外卖小哥，一会儿先去敲门，看看她家有几个人。只有她一个人的话，才比较方便说话。”姨妈说。

观棋想了想，认真地点了点头。四人叫了四菜一汤，只有姨妈来过上海，所以点菜的事情交给她。她在团购 App 上下单双人晚餐，三菜一汤都是这家的招牌菜，上菜很快。另加了一道响油鳝丝，姨妈介绍是本帮菜代表菜，在别的地方吃不着，算下来连吃带喝人均不到六十，也算性价比高。金星看着妈妈吃得很满意，忍不住想妈妈对姨妈也是满意的，只是嘴上不肯承认。四人组成的临时小团队第一次坐下吃饭，金星也是满意的，只是没想到最不稳定的居然是两个年纪最大的人。

吃饭时，观棋盯着进进出出取餐的外卖小哥，其中偶尔有几个人，就是直送对面小区的。不怪现在的人懒，是外卖餐饮太发达，有时候算上各种红包和返利，在 APP 上下单比堂食更划算，也不占用店里空间，不影响翻台不需要服务，老板也乐意。

快要吃完时，天也快黑了，姨妈收到 MOMO 发来的信息，通知她那女人家的灯亮了，还把具体楼栋和房号也发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