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今越将一张照片放在他面前。“我们找到田思卉了。”她说,“在服装仓库后面的山上。”
他似乎被那张照片烫了一下,猛地缩回目光,咽了一口口水:“妈妈知道了?”
“是。她知道,是你杀了她的女儿!”
“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他像是魔怔一般,不停重复这三个字,越重复声音越小,到最后难以遏制地痛哭出来,“不会的,妈妈不会不要我,你骗我,你一定是在骗我!”
他突然变得激动,想要逃离。周围的警察立即将他按住。
于今越突然将电脑屏幕转向他,按下播放键,女人沙哑的声音传出,令近乎疯狂的王茂瞬间安静下来。
屏幕中是哭红眼的韩素梅,她捂着心口,每一句控诉都撕心裂肺:
“遇到你那年你十六岁,在外漂泊无依无靠,我觉得你很辛苦很可怜,我把你带回家,对你像对亲生儿子一样尽心尽力。自问我没有一点对不起你。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对我?你是毒蛇吗?你害死思卉,你下这么狠的手,你还是人吗?我们到底哪里惹到你,究竟是为什么?”
哭声在审讯室里回荡,王茂伸手想要摸屏幕,他的胸口剧烈起伏,涕泪交流,哭到几近昏厥。
“没有,没有,没有……”他的脸已湿透,分不清眼泪鼻涕,只不停重复这两个字,状态也开始变得不稳定,懊悔又暴躁地捶打自己的头,一下又一下,每一次都下了十足的狠力气,看得人心惊。
于今越想去拽住他,突然他怒吼一声,癫狂般猛地站起来,目光冒火恨恨地盯着她,咬牙切齿道:“是你!是你逼他!”
从前那种平和憨厚的姿态荡然无存,此刻的他目光似狼,极为凶狠,仿佛顷刻间变了一个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们,一字一句都像从牙缝中挤出来:“不要再逼他!他没有杀人!是我杀的!”
人格分裂么?
双重人格?难不成他分出了一个保护自己的哥哥?
40 动机
1999 年的春天,在樊家村奶奶家待了大半年的王茂,决定离开。
当初回去,是因为他想看看哥哥有没有回来。他等了大半年,没有等到哥哥,却等来了爸爸即将刑满释放的消息。
他不想见到他的父亲,一眼都不想。所以他离开了奶奶家。
从樊家村游荡到宜霖市,再从宜霖市游荡到甸州市,几年的时间里他漫无目的,哪里能混得下去就去哪。
反正流浪的日子,本来也没有终点。
不过他觉得自己运气挺好,揽到了一个送牛奶的活。
新环区是甸州市的开发区,还在建设中,位置比较偏,奶站的配送小哥大多不愿过去。有人接了这活后就私下里交给王茂,叫他去送,每单给他抽点钱。王茂自然不会拒绝,他在哪都一样,去新环区至少还能有点收入。
送了一段时间牛奶,他跟几家客户渐渐熟识起来。他送奶准时,刮风下雨也从不迟到,平时住在附近的废旧厂房里,每次见到大爷大妈,都热情地跟他们打招呼。这一片的住户都知道有个送奶的十来岁的孩子,热情懂事,做事认真,就是太可怜了,小小年纪没有父母,靠自己赚钱生存。
而街坊里有一个人是特别的。
第一次见到韩阿姨的时候,她正在和别人吵架。那种泼辣的神态,突然就让王茂愣在了原地,他想起了赵玲。
赵妈妈以前开饭店的时候,碰上泼皮无赖想要欺负她,也是会一样狠狠骂回去。他突然就酸了鼻子,模糊的眼中,好像看见赵妈妈站在他的面前。
只有过得辛苦的人,才会把自己变成刺猬。如果不长出尖刺獠牙,伏伺的恶意会将一个孤身闯荡的女人吃干抹净。
韩阿姨的日子也很辛苦。路过她家门口时,常能听到争吵声,他知道,那是她和她的女儿田思卉。田思卉比他大两岁,刚参加完高考,成绩不太理想。可能是两人心情都不好,所以吵得很凶。有时半夜还能听见,母女两个各自躲在房间里哭。
其实韩阿姨很爱她的女儿,他凌晨去送奶,总能看见她家厨房亮着灯,是她在给孩子准备早饭。
韩阿姨和赵妈妈一样,都是带刺的好人,她们的硬壳底下,其实心很柔软。
如果他有这么好的妈妈,他是不会舍得让她难过的。
后来田思卉去了国外读书,韩素梅开始一个人生活,再后来,她在冰上摔了一跤,手骨折了。她打着绷带来订奶的时候,王茂看得鼻子发酸。
所以那天在街上碰见狼狈的她,一手拎着菜,一手被绷带吊着,垃圾被风吹到她身上,他想也没想,便冲上去帮忙。
后来他经常去看她,帮她做饭,帮她打扫卫生。他从小在饭店里帮工,后来在舅舅家也是包揽了一切家务,打扫卫生可以说是专业的。
韩阿姨忍不住感叹他一个男孩子,干活居然这么细致,把每处角落都擦得干干净净。
她过意不去,想给他钱,可是王茂不愿意收。他总觉得,自己是在给妈妈尽孝,收钱不对。
韩素梅见他不肯收钱,便每次都给他塞好多吃的。想到寒冬腊月里,他凌晨四点便要冒着严寒去送奶,韩素梅还专门给他买了一件羽绒服御寒。
那是王茂第一次穿羽绒服,他才知道这衣服暖和得竟像在心里揣了个火炉。
他抱着羽绒服傻笑了很久。
原来这个世界上,有人在乎他。
临近过年时,下了场雨,晚上风吹雨呼啸个不停。韩素梅想到王茂住在废旧的纺织厂里,有点担心,便打着伞举着手电来找他。
她知道这一片厂区早已废弃,可亲眼见到,心里又是另一番震动。荒凉的破败厂房泡在雨水里,草地泥泞难行,这里不通电没有丁点灯光,黑影幢幢,在晚上尤其阴森可怕。
她叫了两声王茂的名字。王茂听见她的声音,惊讶地跑出来迎接她:“韩阿姨,你怎么来了?你小心这里难走,别再摔跤了。”
她将雨伞打在他头上,在雨中问:“你住哪里啊?”
王茂指了指一间挂着应急灯的小屋。里面拿板子和砖头搭了张简陋的床,铺了层不知哪里捡来的破旧床垫。房子年头久远,四处透风,顶上漏下来的雨,一串串滴进床尾摆着的脸盆里。床被溅出来的水打湿,潮得可以长蘑菇。窗户上的玻璃早没了踪影,只糊了两层报纸,在风雨中发出颤抖的哨音。
睡在这里,和睡在大桥下,其实也没有什么分别。
那一刻,韩素梅想的是,如果思卉过的是这样受罪的日子,她的心恐怕要痛死一万次!
如果王茂的妈妈知道,孩子在受这样的苦,是不是也会心疼死?
“不行,”她说,“你不能住在这里,会冻死的。”
王茂笑着安慰她:“没事的,我都习惯了,不会冻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