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九年,宋臣再次踏进这个熟悉的陌生地。急切压住了迟疑和犹豫,他像支箭,直直地撞了进去。

屋里站着几个人,好多年没见过的堂叔、姑姑、和其他已认不出的亲戚。在人群后面,爷爷扶着拐杖从椅子上站起身。

爷爷已不再像记忆中那般硬朗,脊背弯了,眼睛也浑浊了。看见宋臣,他张了张口,却只有呜咽的声音,眼中的神情更加哀伤。

“小臣,你来了。去看看你奶奶吧。”堂叔告诉他,今早爷爷起床,叫老伴儿没反应,推她也推不醒,就知道坏了。给堂叔打了电话,他赶过来叫救护车。医生过来了一看,直摇头,说人已经走了,让联系殡仪馆。

宋臣木讷地看着他的嘴一开一合,身体像被拖着走的人偶,腿几乎抬不起来,只能被拉着一步一步挪到卧室里。

他看见奶奶躺在床上,就像睡着了一样。

宋臣想去拉她的手,可他的身体怎么也动不了。

上次见她,还是几周前,他偷偷躲在窗外的树影底下,看见奶奶呆滞地坐在屋内,纹丝不动,像棵枯死的木桩,毫无生气。

为什么那个时候,没有去和她说说话……为什么?

宋臣只觉得脖子上的那根麻绳,仿佛缠上了他的心脏,越勒越紧,疼得他直不起身子来。

他跪倒在床边,手指几乎嵌进床框,低哑的气音撕扯着喉管:“奶奶,对不起。”

他出现得太晚,晚了九年。

奶奶再也不能睁开眼睛看看他,回应他。

悔恨像是巨浪,一层一层地席卷过来,巨大的力量将他拍入愧疚的深海,气压涨得他耳朵发疼,空气似被隔绝,胸腔被挤压得厉害,令他无法喘息。

他俯倒在奶奶的手边,将头埋进她的手中,喉间发出难以抑制的痛苦嘶鸣。悲怆恸哭反复挤压,导致喉部黏膜被划开,血丝腥气蔓延至口腔,从嘴角缓缓渗出。

于今越看得胆战心惊。她不想阻止他痛哭一场,可又不得不这么做:“宋臣,你的喉咙,不能用力,会窒息。”

爷爷看见他的模样,也惧怕地上前抱住他:“小臣,你的脖子……你可不能有事,小臣你可不能再出事了!”

爷爷的声音苍老了好多,脸上的皱纹也深如刀刻。被他抱住脑袋时,耳边传来轻微的“嘀嗒嘀嗒”的手表声音。记忆一下子被拉到十几年前,妈妈还没有遇害,三个家庭都还没有破裂的时候。

他总爱赖在奶奶家睡觉,睡前爷爷会给他讲自己小时候的故事,讲自己怎么挨饿吃不饱饭,从一个地方闯荡到另一个地方。那时他最喜欢将耳朵贴在爷爷手边,一边听故事,一边听手表指针转动的嘀嗒声。

时光转了这么久,从无忧无虑的儿童,到无论怎么做都遗憾的成年,好像就是这么一个拥抱的时间,他已在爷爷的怀中一瞬长大。

“对不……”他颤抖着道歉,可最后一个字已经从喉管中吐不出来,淹没在血水中。

“别说话了,小臣,你没有错。这件事,无论你怎么做,都会有人受伤。你也只是个孩子,你能怎么办?爷爷奶奶从来不怪你。”

可是……我会怪!宋臣的泪一刻不停地滚落,心中止不住恨自己的念头。恨自己没用,这么多年都没有抓住凶手,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更勇敢一点!

殡仪馆的车停在楼下,工作人员上门来,在满屋子哭泣声中将奶奶的遗体运走。

看着她在眼前消失,离别有了实感,这一刻宋臣真切而恐惧地感受到,以后再也见不到奶奶了;偷偷躲在远处,也见不到了;再想念,也见不到了。

究竟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哭得喘不过气,脖颈上深红的勒痕因为激动变得更加明显,他捂住喉咙,只能张开口吃力地呼吸。

于今越见状不对,一把将他按进车里,拉回了医院。

医生看见这种情形,给她骂得狗血淋头:“怎么回事?!病人胡闹,你们家属就由着他?不想要命了?喉咙都血肿了,呼吸都堵了!喉咙还想不想要了?想这辈子做哑巴?”

做了这么多年刑警,向来都是于今越训犯人,如今被这么劈头盖脸训了一顿,她倒是半点意见不敢有,只得点头认错。

只是这么一折腾,本来这两天就能出院的宋臣,又得留院了。

他的外婆那边,要如何交代?

于今越长长叹气,擦掉不知何时流出的眼泪。等这边病情稍微稳定一些,便去了一趟宋臣的外婆家。

外婆看见她来有些意外:“小于?怎么突然过来?是宋臣回来了吗?”

她抱歉道:“婆婆,宋臣可能还要几天,才能回来。”

外婆愣了一下:“是实验室又有任务吗?”

于今越看着她,负疚占满心田。她轻轻摇了摇头:“婆婆,宋臣的奶奶……去世了。”

外婆的脸在那一霎僵住,眼中神色却在急剧变幻。她沉默地呆立了很久,眼神从最初的震动,到后面变成了空洞。

于今越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从她逐渐湿浑的眼睛和慢慢塌下去的肩膀,可以想见,她应该是想到了自己枉死的女儿,和含恨而终的老伴儿。

许久后,她说了一句:“宋臣去看他们了。”没有疑问,而是苍白地在陈述这句话。

于今越不知该如何回答,外婆似乎也并没有在等她的回答。

外婆无意识地点着头,没有再说话,只是转过身,缓缓进了房。

她的背,好像比任何时候都更加佝偻。

于今越看得胸中闷痛,此刻她无比理解宋爷爷的那句:无论怎么做,都会有人受伤。

受害人家属。轻飘飘的几个字,落到真实的人身上,便有了千钧的重量,将人压得变了形,将生活压得一地残缺。

于今越在回去的路上,暗自做了一个决定:案子,她一定要破,无论用什么方法!

年初七,宋臣病情稳定,于今越帮他办理出院,然后将他带去了刑侦大队。

陈武先听完她的想法,以为她疯了:“我知道你想破案,但也要讲方法吧?!”

“宋臣擅长追踪,他能听到我们听不到的声音。”

陈武先愣了一下,看看他,又看着于今越,无语极了:“你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