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的提问。跟当地人相处,简单来说就是,做女儿、做小姨、做姐妹、做情人。”纪忍冬狡黠一笑,这里不是大学课堂,她终于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她一手举着酒杯,另一只手扶着麦架,说着完全不会在课堂上说的话,“遇到老人家呢,就像他们的女儿甚至孙女一样哄他们开心;遇到小朋友,就像小姨一样陪他们玩;遇到同龄的同性,就当姐妹一起嗨皮;遇到同龄的异性,就像情人一样神秘,让他们不自觉地把真话讲给我。只要调查对象承认我是他们‘自己人’,研究就成功了一半。”
两年来,她走出学术象牙塔,和世界各地、三教九流的华人厮混在一起。
最初,她的田野风格很学院派:联系当地大学,通过华人教授找到华人组织。渐渐地她发现,这种做法存在局限性。和学校保持良好关系的华人大多是工作较为体面的中产。而早期劳工、开小卖部的、洗盘子洗碗的、中餐馆里切菜的小厨工她根本接触不到。
于是她在中国城里走街串巷,企图跟当地华人闲聊。可她搭话生硬,人们并不信任这个学者派头十足的女人。她自己也心灰意冷,想要结束这样的田野方式。
就在快要放弃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在失败的搭讪中练就了一张厚脸皮。
人脸皮至厚则无敌。她开始不讲章法地上街瞎聊,一会儿跟人家说自己是赴美生子的富豪外室,一会儿说自己是以拿绿卡为结婚目的的恨嫁女,竟然交到不少朋友。当她出于研究伦理终于坦白真实身份后,他们不但没有怪她,反而在惊讶过后主动给她采访。
纪忍冬恍然大悟,原来现实世界本就没有章法。欺骗还是诚实,利用还是真心,并非泾渭分明的两极,更多时候处于模糊地带。
只有相处是真实的。
人们不在乎她最初以什么样的目的接近他们,他们只是习惯了和她接触,并在接触中接纳她。
从那时起,纪忍冬不再因为她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博士生而束手束脚。她跟饭店女老板一起坐在烟熏火燎地后厨边骂男人边腌泡菜,陪丧偶丧子的老大爷钓鱼下棋,和辍学离家出走的青春期叛逆女高中生一起在台球厅鬼混。
她热烈地燃烧与陌生人间的缘分,从他们身上记录下带着各色滤镜的故土记忆,然后离去。
面对酒吧里形形色色的酒客,她的心态也和田野时一样:侃大山呗!出了这间屋子,谁又在乎谁呢?
一路上发生过那么多故事,她正愁没处诉说。
纪忍冬随手把酒杯搁在地下,起身从麦架上摘下麦克风,拽着电线,绕着酒吧正中的空地徘徊。
她脚尖踢起长长的裙摆,像流浪中的中国台湾女作家三毛,“说起做情人,我在巴西交往过一个叫 Juan 的华裔男孩,他的社会关系极广。南美的华人移民并不占世界华人移民中的主流,调查起来有很多困难。但是借助他的关系,我先后住在五个华人家庭的家里,和他们同吃同住。写出来以后,南美的章节反而是我最满意的部分。”
“你和 Juan 后来呢?”一个细细的女声问道。
“后来啊,”纪忍冬仰着头想了想,“我在南美停留了四个月,四个月里,他陪我去了很多国家。我离开南美前往东南亚,就和他分开了。”
“真可惜。”细细的女声叹息道。
“没什么可惜的,巴西人感情放荡,我认识他时他才 23 岁,已经交往过 50 个女朋友了。现在他肯定早就把我忘了。”纪忍冬冲女生眨眨眼,“巴西男人都注重身材管理,可美味了,推荐你有机会尝尝哟!”
在纪忍冬天马行空的胡侃中,沙龙的时间飞快流逝。主理人不得不上台打断酒客们雨后春笋般的提问,强行结束了周六黄金时间的学术沙龙。
主理人出于感谢,包下纪忍冬一整晚的酒水。她在酒吧找到安静的角落,点了一杯“金台夕照”,打算独自度过悠闲的夜晚。
纪忍冬落座以后,她所在的角落成了酒吧新的焦点。
三个大四学生来问可不可以报考她的研究生,一个已经工作很多年的中年男人找她聊诗与远方,还有两名仪表堂堂的男青年想加她的联系方式。
对于前三人,纪忍冬一改方才在台上的风趣,很官方地告诉他们如果对 P 大历史系感兴趣,请按照学校的官方流程报名考试,进入复试后再确认导师意向。
对于中年男人,纪忍冬附和了几句,觉得没劲,便直接说,“我今天有点累了,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男人惊讶于她的直接,但马上挽尊说,“我正好还有工作,先失陪了。”
而对于两个爱慕者,她举起手杯,晃了晃无名指上的卡地亚 love 款戒指,“真抱歉,你来晚了一步。”
爱慕者们带着震惊知难而退。
他们走后,纪忍冬终于放松下来。
尽管练就了一身女流氓社交技能,但她最爱的还是一个人安静地坐着,欣赏人来人往,幻想平行宇宙中的从前和往后。
从前,她留下过遗憾。她太稚嫩,拿得起放不下。被人伤害,也给人留下伤疤。
走了那么多地方,她心中始终有一股若有似无的思念,淡淡的。她早就学会了和这思念和平共处。
如果再回到初见那天,她能如此时般不再执着于长久的安全感和非黑即白的忠诚,一切也许会不一样。
可惜人生的顺序无法更改,老天安排她在阅历简单时遇到卢卡,也就注定让她在他身上学到第一课。
纪忍冬眼下的方桌光线渐暗,鼻息里飘进迪奥旷野香水的味道,一个低沉的男声在耳边响起。
“你好,可以看看你手上的戒指吗?”
熟悉的听觉和嗅觉感知让纪忍冬恍惚,怀疑自己究竟在经历回忆还是现实。
五年前,在芝加的哥留学生聚会上,不安局促的纪忍冬遇到卢卡。他温热的鼻息扑在她手背上,从此展开了漫漫两年的纠葛。
北京五道口老旧大厦的地下室里,陌生潮男还在等她回答,“可以吗?”
纪忍冬一把摘下无名指上的戒指,“叮咚”一声丢进空酒杯里,“拼多多两块九,没什么可看的。”
“这么无所谓的东西,为什么郑重地戴在无名指上给人看?”
“为了防止纯情男孩没说几句话就坠入爱河。”就像当初的她自己一样。
因为淋过雨,所以她不想挥着水管漫天洒水。
“那现在怎么又摘了?”
纪忍冬看穿一切地冲他翻了翻眼睛,“你不像会在酒吧动心的人。”
对角线的墙角里,散尾竹交错的叶片后面,一个黝黑壮硕的身影轻微地动了动。
从沙龙开始前,一双幽幽的目光便从不起眼的角落里射出来,追随着纪忍冬。
他看着她走上台,在台上飞扬,挥洒着他从未见过的陌生气质。又看着她落座,在角落里发呆,恢复从前的静谧内敛。
他看着她机敏地打发走搭讪的男人们,看着她手上的大牌戒指闪闪发着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