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陌生人聊天反而能帮纪忍冬平静情绪。于是纪忍冬跟大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得知大妈的女儿也在国外上学,所以一看她箱子的大小就知道她是留学生。
大妈看上去像是文化水平不高的妇女,即使女儿在外上学,对国外的生活也几乎没有什么了解。只知道问纪忍冬,在外面吃中餐还是西餐?住的贵不贵?
过于熟悉的问题。
这些问题纪忍冬曾无数次透过爸妈的视频电话,从奶奶口中听见。不同的是,奶奶总带着浓浓的河北口音,慢悠悠地凑到镜头前,“冬冬在外头吃啥嘞?住得贵呗?哦,你跟你爸妈聊,我就搁边儿上瞅瞅。”
纪忍冬顾不得礼貌,赶忙把头扭向窗外。
农田和废旧厂房飞速划过车窗,不到十分钟,纪忍冬就到站了。她拎上行李冲出站台,直奔网约车。
纪忍冬和网约车司机确认了手机号码后四位,终于坐定下来。看着车外熟悉的街景,她连呼吸都在颤抖。
她在国外这些年,仿佛生活在真空世界。家里为照顾癌症病人而压抑、争吵,她其实并不能真切感受。现在她回来了,至亲病痛、家庭矛盾,她必须一并面对和承担。
“我在车上,马上到医院了。我好害怕。”她带着哭腔,对着手机说。拇指轻轻一松,她看见卢卡的上一条微信。
纪忍冬的头脑此时已经被泪水蒙住,相比她即将见到的场面,这些都不重要了。
很快,卢卡温柔的声音贴上她耳朵,“别怕,我知道你很勇敢,很强大,去和你的家人站在一起吧。我随时都在。”
纪忍冬擦干眼泪,走进了医院住院部。
母亲在一楼大厅接到纪忍冬,替她卸下肩上的背包,带她上楼。比起几年前,母亲憔悴了,白发也多了。
病房里响着滴滴答答的呼吸机声,坐在床边的父亲两颗黑眼圈简直要掉到地上。
“妈昏迷几天都没醒了,今天下午醒了好几次,她知道她的冬冬要回来了,她等你呢。”父亲说。
病床上躺着一个陌生的老太太,面部浮肿,双眼像冬枣一样圆圆地肿起来,身上却很瘦,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瘦小的身子上被管子横七竖八地缠着,床边挂着尿袋。尤其是那一双手,皮肤亮晶晶的,仿佛轻轻一碰,输进去的药液就会破皮而出。
纪忍冬的大脑花了半分钟时间才将这张面目全非的脸与记忆中的对应上。
“奶奶”
纪忍冬泣不成声,抚摸着奶奶的额头。纪奶奶冬枣一般的眼睛艰难睁开一条缝,这是她全身上下唯一可以自主活动的地方。
“奶奶我是冬冬,你的冬冬回来看你了……”
远远看去,纪忍冬缩成一团,伏在病床上无助地颤抖。巨大的医疗仪器下面,躺着一团了无生气的,空空荡荡的病号服。
这天凌晨,医生叫醒在病房陪床的纪父纪母,“就今晚了,叫家里人都来吧。”
于是纪父纪母给纪忍冬的大姑、小叔打了电话,两家六口急忙往医院赶。纪父纪母又忙着的出去联系医院的太平间,病房只剩下纪忍冬一个人守着纪奶奶。
呼吸机滴滴答答地响,看着病床上枯瘦的老人,纪忍冬想起很多事情。
小时候,她跟奶奶常在老院子里玩捉迷藏。她挑食不爱吃饭,奶奶就把每一道菜编进故事:“树上的小麻雀看见冬冬的饭,那些红红黄黄的是什么呀?真好看的饭菜,小麻雀也想吃!”
孩提时她第一次思考生死,母亲告诉她,人死了会去天上,看见菩萨和佛祖。她告诉奶奶,奶奶却说,世上没有菩萨,那些都是假的,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四岁的纪忍冬童言无忌,“不对!我妈妈说有菩萨,人死了都会去菩萨那里。哎呀,你不懂,等你死了就知道了!”
奶奶,你现在能不能告诉冬冬,你以后会去哪里呢?你的冬冬以后要去哪里找你呢?
这些片段在纪忍冬的脑海里像画片一样,飞快地,一张张翻过。
可更多的时候,她反复回想一个与奶奶无关的电视剧片段。
那是千禧年热播的军旅电视剧,男主的父亲入狱,男主前去探望,父亲以为浑浑噩噩的儿子只是一个兵混子。男主想告诉父亲他已经是特种兵,那是步兵的巅峰。可是父亲庞大的身躯挡在面前,他最终什么也没说。
小时候的纪忍冬一直为剧中的男主遗憾,为什么不说出来让父亲骄傲呢?二十六岁的纪忍冬看着病床上的奶奶,忽然共情了一个虚构的角色。因为她知道躺在床上的那个人不在乎她是不是世俗上的优秀。更因为奶奶躺在那,这件事那么真实,那么沉重,让纪忍冬觉得为自己的成绩洋洋得意是一件很轻浮的事情。
家庭群里,大姑的儿子发消息说他们还有十分钟到医院。纪忍冬回复表弟说,让他们走到住院部,她下去接。
也就是说,纪忍冬还有十分钟的时间。这十分钟,只属于她和奶奶。
纪忍冬做了一个全世界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但于她一生而言最重要的决定。她不要以后的自己为这一刻遗憾。
她轻轻抚摸着奶奶的额头,对她说,“奶奶我读博了,我走那天你送我到楼下,你还记得吗?我现在英语说得可溜了,再也不用你提醒我背单词了,我还能给美国人讲课,我写的论文全系都说好。”
她说出了她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说出的话,“奶奶,你为我骄傲吗?”
大姑的车已经到了楼下,表弟打来电话叫她下去。
没时间了。
纪忍冬湿润的面颊贴着奶奶的脸,喃喃道,“我觉得我的鼻子长得特别像你。别人都说我鼻子生得好看,我觉得咱们俩的鼻子是一样的。”
最后一秒。
她吻在奶奶的额头。
奶奶最后的味道,是咸咸的。
北京时间上午八点,整个华北平原出现了罕见的四月飞雪。
卢卡估摸着纪忍冬应该睡醒了。她有时差,家里又有事,不会醒太晚。于是发微信问她,「你还好吗?我很担心你。」
人死之后手续办得很快。太平间的工作人员来到病房为逝者换上一身中式黄袍,撒上纸钱,推着床从早起来挂号看病的病患家属中间穿梭而过,人就算送走了。
子女拿着逝者的身份证去太平间门口的门房登个记,联系殡仪馆的人来取走就行了。
纪奶奶的癌症拖垮了纪忍冬全家,纪父纪母整整两年没安生过一天。两年的苦痛、压抑、和争吵在这天戛然而止,爱与恨都潦草地结束了。
一家三口驱车回家,车上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
纪忍冬看着窗外白色的雪花,落在灰秃秃的城市。
她跟卢卡说,「今天的雪好大,是送奶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