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行中,时间被无限拉长,而她束手无策,只有一分一秒挨到结束。

机上 Wi-Fi 网速很低,社交媒体上一切图片和视频呈现一片灰白。她尝试阅读网络小说,屏幕上的字仿佛长了脚到处乱跑,同她的心跳和颤抖的呼吸搅在一起。

绝望之际,她下意识找到微信上那个熟悉的名字,指腹轻轻触摸,对话框孱弱地对抗黑暗。

「你在吗?」她说,「我需要你。」

「我在,你还好吗?」

网速不支持通话,卢卡把话录成语音,装进带着红点的小小的绿色长方块,经纪忍冬的手指释放,低沉嗓音通过耳机穿进耳膜。

纪忍冬将耳朵和话题都交给卢卡,由他说什么都好,只要能帮她分散注意力,顺利熬到落地就好。

卢卡想着狭小机舱内无助的人儿,这时候确实不适宜调情。

“我给你讲我小时候的事吧。”

他说话,她打字,「嗯嗯。」

降噪耳机过滤了舱内噪声,卢卡的声音清晰又温暖,像他本人趴在纪忍冬耳边低语。

“我小时候很皮,每天都挨揍,有多皮呢?打架逃学都是家常便饭。我六岁的时候,有一次跟几个朋友骑车去爬山。那座山在郊外,我们几个小屁孩骑了一整天,到的时候天都黑了,什么风景也没看到。我们中的小胖子突然大叫:‘你们发现没有,骑回去也要花一整天!’”

童年往事是海王走心话题库里的 top1。

童真滤镜能洗去一身风尘与做作,只保留他个性中最勾人的部分是不拘管教、敢闯敢做的小男子汉,也是可怜巴巴的落水狗。

卢卡在语音里咽一下口水,省去了他和伙伴狼狈回家的过程,“我到家已经第二天了,我姐开门见我浑身脏兮兮站在门外,直接翻一个大白眼:‘你完了。’”

“我爸妈见到我就是一顿暴力混合双打,打完还不解气,拎着我扔出门外,跟我说:‘你那么喜欢外面,就住在外面好了!不要回来了!’我才六岁,在街上‘流浪’了一天一夜,超心酸的。不过你放心哦,街区都是认识的人,我没遇到危险。不然嘛,现在就没人陪你说话喽。”

纪忍冬正处在最脆弱的时候,包装过的狡猾故事顺着卢卡性感的嗓音滑进她脑海。即便套路,也是能叫人舒心的好套路。

卢卡接着讲,“后来因为太皮,我爸妈就送我去附近的中国寺庙当小和尚。每天跟着师傅打坐念经,帮师傅扫地。师傅一个没看见,我就跑出去玩,师傅就揪我回来,罚我接着打坐和扫地。”

纪忍冬怎么想也想不出卢卡剃光头打坐的样子,紧绷的心不知不觉放松下来。

「就你,还当过和尚?」

“怎么看不起人啊?我还会背大悲咒呢!”卢卡对着手机温柔抗议,话题也渐渐成人起来,“长大一点以后,有一天我就问我师傅:‘师傅,你每天在庙里,想不想女人啊?’你猜我师傅说什么?”

「啧,小小年纪就这么不要脸。」

“我师傅说,不做就不会想,不想就不会做。况且他们每天吃素,也会减少欲望。我是不能理解咯,到死也理解不了。”

「你真的应该好好跟你师傅学一学!」

“学什么?吃素还是打坐?”

「明知顾问。」纪忍冬眼睛一翻,打字的手已经不再颤抖。

长途航班经济舱的旅客只有两件事可做,吃饭和睡觉。每到放饭时,客舱灯光缓缓亮起,机舱内飘满调料和油长时间发闷又加热过的味道。所有旅客伸着脖子,像等待喂食的雏鸟。

美丽疲惫的乘务员推着餐车,“鸡肉面条还是猪肉米饭?”“先生请调直座椅靠背,方便后面旅客用餐,鸡肉面条还是猪肉米饭?”“我们没有鸡蛋炒饭,您是要鸡肉面条还是猪肉米饭?”

纪忍冬在这样的背景音中进行了一场豪赌,选难吃还是选更难吃?

大小餐盒挤在小桌板上,锡纸揭开,液化的水蒸气顺着锡纸盖流下来,五块酱油色的指甲盖大小的鸡肉盖在白色面坨上。

赌赢了,是难吃的那份。

即使胃口寥寥,她还是在立体环绕的吧唧嘴声中勉强吃下一点,又喝下一杯可乐,趁邻座靠过道的大哥还没睡着出去上了个洗手间。终于赶在客舱灯光调暗之前回到座位。

周围很快又是鼾声一片。

黑暗中的唯一光源照在她脸上,「你还在线吗?」

纪忍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奶奶在病床上生命垂危,她却在飞机上吸食情绪“鸦片”。

纪忍冬小时候父母工作忙,她是奶奶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她现在本该独自经历人生中最刻骨铭心的悲痛,以此纪念奶奶生命的末程。可她呢?用轻浮的暧昧麻痹神经,为了让自己好受一些?

纪忍冬觉得自己实在是很不孝顺的孙女。

一边愧疚,她一边感到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像犯了毒瘾的瘾君子一样痛苦嚎叫:卢卡,你在哪啊!

28|没关系,他配不上我了

从中午开始,卢卡的耳机就一直挂在耳朵上。上班期间,他有一半时间跑去楼顶抽烟。尼古丁顺着咽喉入肺,再伴着烟雾吐出沙哑磁性的话来,寄给飞机上可怜的人儿。

实在需要留在工位上时,他便捂着嘴巴小声说话,一半气声一半气泡音,入麦更迷人。同事们都发现,向来“上班一条虫、下班一条龙”的卢卡,今天大多数时间脸上挂着笑,像个恋爱的高中生。

下班后,卢卡破天荒地取消了健身房日程,改为饭后在家举哑铃。谁让纪忍冬需要他呢?或者说,纪忍冬终于需要他了。

卢卡做饭、吃饭、上厕所,一直将手机揣在身上,一刻也不敢离开。终于在纪忍冬发来消息的一秒内,及时将声音装进绿色长方块里,“在,我不放心你一个人。”

纪忍冬正缩在机舱座位上。

她害怕飞机落地,害怕从这个与世隔绝的小空间走出去,看到奶奶插着管子躺在病床上生不如死。是不是如果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恐怖的事就不会发生?但她更害怕飞机晚点,害怕时间过得太慢,害怕错过与奶奶告别的机会。

听到卢卡的声音,她如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

暧昧不是生活的解药,却是痛苦的麻药。

一个危险却刺激的念头从纪忍冬心中长出来,「我想听八卦。」

“哪方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