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将钱放到谢德庆手上的时候,谢德庆还摇摇头,说这点钱只能干喝,没菜。为了给父亲凑俩下酒的,谢宇又连偷了傻子三次,谢德庆终于是得偿所愿,连连夸奖儿子有出息。
偷了傻子几次,谢宇不偷了,因为就在谢宇偷傻子第七次的时候,傻子因为走出家很远,没钱坐车回家,冻死在荒岭里了。被发现的时候,十根手指头都是脆的。
谢宇决心不再偷,谢德庆就继续打。谢宇一开始还是哭,后来咬牙硬挺,可十几岁的孩子怎么可能扛得住,最终又一次缴了械。
谢宇这次也不分什么傻子疯子了,每天早晨在县市场横晃,见到机会就下手。一开始手生,偷了几次不成,还差点被发现。但后来侥幸得手了一次,技术也愈发纯熟,接连偷了五天,足够谢德庆潇洒半个月的。
后来在一次谢德庆熟睡时,谢宇准备偷邻居家老驴逃跑,结果黑灯瞎火,老驴说什么也不走,还和谢宇撕吧了起来,一来二去老驴骂了谢宇几句,把谢德庆惊醒。
这次痛打,足足从凌晨一点,打到四点半。
谢宇床上躺了半个月,也饿了八个月,康复后正赶上谢德庆手里的钱花光,谢宇不得不放弃幻想,继续战斗。
谢德庆也有了经验,发现把谢宇自己撒出去不行,于是在后边跟着儿子出门,亲自督战。等到谢宇得手,晚上再把谢宇捆在偏房的床上,喂几口冷饭了事。谢宇半夜有屎尿屁,谢德庆不准,谢宇只能拉撒在裤子里,时间长了,垃圾王老谢家臭气熏天,和隔壁驴棚没区别,左邻右舍不得安宁,纷纷叫骂,谢宇每天伴随着这些咒骂入睡,又在咒骂中醒来。
十岁的男孩,开始觉得自己仿佛就是粪坑里的蛆,在恶臭的世界中踽踽独行。
这还没完,谢德庆没了媳妇,时间一长就琢磨那事了。他先是将左邻右舍的年轻女人都撩了个遍,没有家室的对他敬而远之,至少闻到他那一身酒气就够了,有家室的对他横眉冷目,几家的男人凑到一起把谢德庆打得死去活来。其实大家也都不明白,以前的谢德庆还算明事理,对妻子孩子也不错,怎么就一夜之间变成了这幅样子。
但没有人去深究理由,自己家媳妇被调戏肯定是忍不了,就算你有天大的借口,也要等我先揍完你一顿再说。
谢德庆却并未因此收手,他喝酒的地方从屋里换成了家门口,手里提溜着酒瓶子,时不时地往嘴里怼两口,身子倚在门上。只要是有路过的年轻女人,他都笑着过去搭两句,遇见横的,就假装认错了人,遇见老实的,就搭几句黄腔,甚至顺手在屁股或者腰间揩几下油。
时间长了,大家都绕着谢家走,谢德庆沦为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谢宇也未能幸免,成了小老鼠,父子二人变成了全县嘴里的大小耗子,谢家也成了最肮脏的耗子窝。以前大小耗子偷酒、偷钱,大家还觉得没什么,顶多是家里揭不开锅了,但是偷女人就是道德败坏,就是罪大恶极,这就好比为什么监狱里最被“照顾”的不是小偷,是强奸犯。
罪犯,也是有鄙视链的。
但是在谢宇的心里,始终不忘记逃跑,他虽然只有十岁,但想换个活法,现在的父亲实在是太陌生了。
一天傍晚,谢宇捡破烂回到家,发现父亲竟然没有喝酒,而是坐在家里的圆桌旁,闭着眼睛思考着什么。
“爸,我回来了 。”谢宇轻轻唤了一声。
谢德庆慢慢睁开眼睛,把头转向门口喝水的谢宇。
“帮爸一个忙。”
谢宇没反应,无非不就是偷酒、偷钱,偷人。
见谢宇没言语,谢德庆接着说:“凌山南那个范姨你认识吧?”
范姨,名叫范丽君,今年三十多岁,听说是离婚了,自己带着个女儿,和谢宇同岁,在村小学一起念过几个月的书。范丽君以前在村里集市上卖烧鸡,谢宇去买过几次,范丽君见谢宇虎头虎脑,还和自己女儿是同学,所以每次都偷摸给谢宇加个茶蛋。
谢宇又用鼻子嗯了一声以示回应,然后端起手里的茶缸子一饮而尽。
“你现在去她家里一趟,问问她家还卖不卖烧鸡?要是卖,给我带回来一只。”
“她家早不卖了。”谢宇觉得父亲应该知道这事。
“卖不卖的,你去一次。”谢德庆的语气有点冷,谢宇回头望去,谢德庆正隔着圆桌盯着自己,目光里写满了威严这是一道命令。
谢宇转过头,噘着嘴鼓捣了一会窗台上的几盆烂花,才转身离开家,向范姨家走去。此时是晚上五点五十分,天还没彻底黑透。谢宇手插兜,闷着头吭哧吭哧向前走,心里憋着气,他明知道范姨从去年开始就不卖烧鸡了,而且全县的人都知道,他不明白父亲安排自己去范家非去证明一个否定的答案是为了什么。
大约走了十几分钟,谢宇来到了范丽君家门口。
可是门开着。
谢宇蹑手蹑脚来到门口,轻敲了一下刷着红油漆的铁门,“范姨,在家吗?”
无人应答。
无人应答,门却开着。
谢宇向里探了一步,又问:“我是小宇,范姨你在家吗?”
屋里还是没声。
谢宇的脚不自觉地继续往里走,经过灶房,谢宇的目光瞟向内屋,那道门也是四敞大开的,从里边传来一股略略刺鼻的味道。
这个味道,让谢宇想到了母亲。
他一点点蹭到内屋,等到屋里的一切尽收眼底,他木讷地定在了原地。
一个赤条条的女性裸体背对着他倒在床上,后脑洇出的鲜血,将头发紧紧贴附在头皮上。这是十岁的谢宇,第一次看女人的裸体,他还不懂得“娇嫩”、“光洁”、“小巧”这类词语的含义,他所感知到的只有恐惧。
但是,半分钟后,谢宇突然觉得,眼前这个裸体不像是范姨那般高大,再向前走几步,谢宇看到了那裸体的侧脸,果真不是范丽君,是范丽君的女儿,也就是谢宇的同学,孙笑笑。
谢宇突然有点恍惚,周遭一切的声音都静了下来,他向孙笑笑走过去,走三步,摔两步,最后踉踉跄跄来到孙笑笑面前,他用手摸了一下她的后脑,湿乎乎的,自己的手上也沾满了鲜血。然后他颤抖着把孙笑笑翻到了正面,平坦的女童身躯映入眼帘,谢宇觉得此时连呼吸都是一种煎熬。
“孙笑笑,你怎么了?”谢宇轻轻唤了一声,但孙笑笑完全没有任何反应。谢宇又用手摇晃了几下孙笑笑的裸体,但孙笑笑的眼睛一直闭着,任由谢宇支配。
这一瞬间,谢宇想到了老师告诉自己的 110,或者是 120,他想冲出去打电话,但两条腿已经迈不动了。他要救孙笑笑,可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就在这时,谢宇余光看见门口突然站着一人,他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与此同时,范丽君几个大步冲到床前,一把抱住孙笑笑,双手在女儿脸上、身上反复摩挲,最后胡乱从床上抓起一个床单,将女儿裹住,背在身上向外跑。范丽君这时才注意到坐在地上发愣的谢宇,一向慈眉善目的她此时五官也变得凌厉,而后她恶狠狠瞪了一眼谢宇,急匆匆抱着孙笑笑出了门。
谢宇还在恍惚,他又一次望向床上,孙笑笑血淋淋的裸体仿佛还躺在那,虚虚实实,不曾散去。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只记得到家后父亲谢德庆依旧坐在那圆桌旁,用一种询问和嘲笑的目光扫视着自己,而自己一句话没有说,他知道自己失魂落魄的样子就是答案。
那么问题是,父亲在让自己去之前,他知道孙笑笑的事吗?
谢宇不敢想这个问题,他感觉自己病了,急匆匆回到偏房钻进了被垃圾填满的床上,眼睛注视着天花板一动不动,因为那里也有孙笑笑的裸体。
大约到了十点多,门外有人敲门。谢德庆披上衣服去开门,站在门口嘀咕了几句,便领着两个人来到了偏房,拉开门直接走了进来。谢宇拉开管灯,揉了揉眼睛,面前站着两名绿制服警察……
“咻呼呼呼”火车驶出隧道,也将谢宇从回忆中拉了回来。他突然皱了皱眉,用手捂住胸口揉了几下,然后站起身来,穿过拥挤的过道,进了车厢连接处的厕所。
几分钟后,谢宇提上裤子,站在洗手池旁洗手,突然他的身子定住了,一口鲜血猛地喷溅到镜子上,整个人栽倒在便池旁。
青矾绿的原野中,火车呼啸声、杂乱的笑骂声、吃泡面的吐露声交杂着,没人知道厕所里有一个落寞的少年,正需要世人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