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至少。

所以,顾玲捡了半条命,从鬼门关晃了一圈,阎王没收。

谢宇驾着驴车把母亲拉回了家,一进家门发现父亲谢德庆正坐在脏兮兮的炕上喝酒,一盘萝卜,一盘猪皮,三瓶东北小烧。父亲眼睛通红,斜楞着倚在炕头的衣柜旁,眯着眼睛,仰着下巴看向母子二人。

谢宇背着母亲,身子自然呈前倾状,他眼睛向上翻,与父亲凛冽的目光对峙很久,犹豫再三,还是从正房退出,将母亲背到了自己住的偏房。

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谢德庆就躲在正房里喝酒,每天出门唯一的事就是去村头打小烧,再带袋花生米。每次出出进进,他都会向偏房里望一眼。有几次和谢宇对视个正着,不知道为什么,谢宇一开始还以为父亲是想看母亲死没死,但后来总觉得有时候父亲的眼神不像是寻找母亲,反而是盯着自己,那目光里没有往日的慈祥,反而是仇恨和暴戾。

母亲的伤口由于缺少高效的消炎药,反复发炎,有时高烧不退好几天,把谢宇吓得哇哇哭,好在村卫生所几个姐妹和顾玲处得不错,总是往这送点纱布、止痛药之类的,算是应付一时。久而久之,顾玲的伤口逐渐结痂,慢慢好了起来。

以前,母亲是靠着给别人织毛衣再加上一些零碎缝纫活为生,加上模样标致,十里八村小有名气。但现如今母亲虽然日渐康复,但也无心做工,所以病好后,母亲每天也总是坐在家里发呆,怏怏不乐,对于受伤的事情只字不提。

谢宇问过母亲,到底那天发生了什么,母亲每次都是沉默,或者选择把话题绕开,直到谢宇彻底忘记。

父亲谢德庆以前是靠着蹭邻居的卡车,去城里卖猪皮和苞米,但在顾玲养伤这大半年里,他都是窝在家里喝酒。喝完酒,谢德庆有时会把谢宇拽到近前讲一些人生道理,而所谓的道理,大部分都是围绕“你记住,是因为有你爸,才有的你”、“你妈一直想把你弄死”、“我是捡破烂的,你以后也注定是捡破烂的,捡破烂就是你的命!”诸如此类的话题。

谢宇若听得进去,谢德庆便一直说,说到自己鼾声如雷。谢宇若走了神,谢德庆定是让他皮开肉绽。

他不懂,自己怎么就注定要捡破烂了。

所以,这期间谢宇有事没事总是和邻居小伙伴上山赶猪,不为别的,就为了躲一顿棍棒。

现如今,母亲病情好转,已经可以正常生活了,谢宇心想着,自己这个家,应该会有转机吧?应该会回到以前那个样子吧?

事实证明,谢宇还是太天真了。

自打母亲受伤,谢宇便不再去村里的学校,一来二去也就算“辍学”了。他每天除了照顾母亲,都会学父亲的样子去捡破烂,不为别的,就为了逃避那个可怖阴鸷的家,逃避每次回家都会想到的那个问题父亲到底为什么要杀死母亲。

这天捡破烂归来,谢宇像往常一样把外套脱下来在院里掸了掸,然后挂在偏房门内侧石墙上的铁钉上。迈步进屋,静悄悄的。

“妈?”谢宇低声打了个招呼,然后拿着水杯去门口缸里舀了一杯水,一饮而尽。

喝水用了五六秒,屋里无人应答。

母亲最近整日待在家,是不出门的。

或许,去撒尿?也或许出去透透气?

隔壁正房里父亲鼾声如雷,不用想也知道,此时已经醉得不省人事。

时间过去了两个钟头,母亲依旧没有回来。谢宇窝在炕头上看书,但越看越烦,时不时将脑袋从书的后边探出来看墙上的钟,已经快接近七点,饭点都过了。再等一会,到了九点,母亲依旧不见踪影。谢宇翻身下地,这时他才注意到母亲的鞋不见了。

不是平时在屋里趿拉着的鞋,是炕沿边鞋柜子上的所有鞋!

谢宇的心如离弦的箭往喉咙外蹦!

他穿着鞋爬上了炕头,一把将衣柜拉开,柜子里的衣服哗啦啦没有章法地散落到炕上。平日里,母亲将衣柜一定收拾得整整齐齐。谢宇用手在衣堆里扒拉了几下,逐渐意识到,母亲应季的衣服全没了,只留下几件不怎么穿的过冬的旧毛衣。

谢宇窜出去找父亲,他将谢德庆拼命摇醒。谢德庆坐在炕头,低着头,醉酒后血红的双眼盯着屋里的水泥地,一声不吭,但身子犹如一只即将爆发的野兽,肩背弓弓着,身子向前探,好似要扑上去和对手撕咬。

“爸,妈是不是不要我俩了?”

屋里没点灯,昏暗中谢德庆的神情看不清,但好似是嘴角升起一丝冷笑,“不,她只是不要你了而已。”

这不光谢宇是狠人,他爹也是啊

凄惨的故事,期待接下来的故事

一起期待

第十四章 2008年8月27日 星期三

2008 年 8 月 27 日 星期三

去往通旗县的火车驶出隧道,一抹晚霞温柔地撞向车厢。

谢宇低头顺着头发丝的缝隙,盯着手中的《论善恶之极》。书中的西塞罗认为,人的自我意识是通过在社交交往中与他人产生对比和反思而形成的。人类通过与他人的互动来认识自己的特点和优点,从而形成对自我身份的认知。

谢宇心里揣摩着书中的精义,觉得不对味,他并不认为“我”需要别人定义。几天前三刷《齐物论》的时候,庄周梦蝶给了他新的启示。如果他人可以成为他对自己认知的客观反射,那反射回来的他,是庄周,还是蝶。

“那么科学界呢?我,又是谁。是类人猿亚目下的智人种?还是由水、碳、空气、碳酸钙、铁、磷这些元素制造出来的东西?”

谢宇陷入了深深的失落。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这种困苦已经缠绕了他整整五年。

晚霞,没有那么美了。

“咻呼呼呼”火车再一次驶进了一段新的隧道。

母亲顾玲离开后,父亲的酗酒却并未停止。谢宇每天除了捡破烂、卖破烂维持家里生计,又多了一件事,就是帮谢德庆去村头打酒。

日子长了,村里左邻右舍都传了出来,谢德庆离了婚,在家喝大酒,儿子也辍了学,老谢家完了!

家完不完的谢德庆不管,他只管每天自己酒瓶子是不是满的,而卖酒的人家几次好心劝阻谢德庆也无济于事,后来索性作罢,毕竟有钱不赚王八蛋,谢德庆是死是活说到底和人家没关系。没听说喝大酒死了去状告酒厂的。日积月累,家里的积蓄都让谢德庆喝光了,父子二人很快就成了穷光蛋。

“偷!”谢德庆开始面目狰狞地让谢宇去酒铺偷酒。谢宇不干,说卖酒的人家这些年对自己不错,这属于忘恩负义。结果话音未落,身上又是皮开肉绽。

第一次偷酒谢宇很紧张,反复去了几天都没偷成,手都伸到了地上散装酒桶的拎把上,但又收了回来。谢德庆急了,天天像催命的似的把谢宇往外轰,后来干脆晚上把他锁在门外,偷不到酒不允许回家睡觉。终于,在反复尝试了几次后,谢宇鼓起勇气从酒铺那里顺走了一桶小烧。回家的路上,走得跌跌撞撞,好像他自己喝多了一样。那晚,谢德庆喝了一顿好酒,谢宇却没有睡成一个好觉。

如此偷了几次,谢德庆不再满足,他觉得偷酒没意思,让谢宇直接偷钱。

谢宇不从,谢德庆把谢宇五花大绑,用晾衣杆把谢宇吊在院子里,从垃圾堆里翻出个马鞭子,一鞭一鞭地抽在谢宇的身上,把他打成了血麻花。十岁的谢宇身子骨还嫩,被打得哭天喊地,昏死过去再被凉水泼醒,整个过程和审讯间谍无异。

为了逃离皮肉之苦,谢宇寻到了一个目标,就是县里一个有名的傻子,傻子家没有钱,但傻子娘怕孩子在外面饿死,每次出门都往他兜里塞五块钱。谢宇以前对傻子好,傻子拿他当朋友,所以谢宇知道这个秘密。

谢宇没想到,偷傻子钱比偷酒还备受煎熬,因为酒铺老板丢一桶酒,死不了。但是傻子没了这五元钱,就真的有饿死的风险。左思右想,谢宇觉得自己和傻子的地位是平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于是下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