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宛卿让侍女把早已收拾好的行囊拿上,跟李从珂一起向刘太妃道别。
路上,李从珂道:“父亲让我们去他府上用晚膳。”
“哦,那咱们直接去吧,用过晚膳再回家。”刘宛卿掀开马车窗帘,对骑马随行在侧的李从珂说道。
到了李嗣源府上,早有侍女迎上,将李从珂夫妇引入内院正堂。
嗣源夫妇见到他们进来,立刻从座位站起,下堂相迎。
李嗣源一看见李从珂,深沉的黑眸便溢满了慈爱的光芒,大步走到他面前,拍打他的肩膀:“这一仗阿三虽败犹荣,能在王铁枪手底下过三招的人,只怕世上都没几个!”
李从珂神情一凛:“父帅跟王彦章交过手?”
李嗣源摇了摇头,握着养子臂膀,携他在两张并排的椅子坐下,向他详细讲述王彦章此人:“王铁枪原是郓州当地船夫,其人天生臂力惊人,能在湍急的漩涡中逆流撑船,还能徒手推船在激流中前行。曾有悍匪抢劫他的船客,被他以船篙当枪使,打得狼狈逃窜,此后,沿河盗匪只要见到王彦章的船只,便会远远避开……”
少年李从珂听得两眼放光,满脸倾慕之色,他自己也是农家子,在战乱中失去了家园,和寡母一起被李嗣源收养,从此凭借勇武善战,累积军功,方有今日尊贵。
对于相同出身,相同经历的人,李从珂总是多几分欣赏。
李嗣源继续说道:“后来朱贼招兵,王彦章前去应募,大放狂言要当队主,招兵主将问他有何本事,王彦章道,我能赤足在铁蒺藜上走一百步,汝等能乎?若不能,便让我当队主。这王铁枪果然赤足在铁蒺藜上走了百步,从此便名震梁军。”
少年李从珂浓黑的大眼睛闪动着景仰之光:“这王铁枪武功如此之高,为何咱们从未在战场上遇到过他?”
“正因其人武功绝顶,朱贼一直让其担任贴身护卫,此人任左龙骧军使(禁军统帅)多年,几乎从未离开汴梁。”比起养子的一脸兴奋,李嗣源神色淡然,眉峰微敛,往后靠在椅背,手指轻轻叩击扶手,“此番朱贼让其为杨师厚的副将出征,看来是想历练此人,此人虽有匹夫之勇,但是否有将帅之才,尚需时日磨炼。
“庞师古战死,葛从周隐退,符道昭被我斩杀,刘知俊反叛,朱贼麾下大将凋零,他这是想栽培新一代股肱。”
李从珂听着养父分析,激动的神色略为沉肃下来:“这次战场形势都被父帅之前料中了,包括朱贼不出旬日就平定刘知俊叛乱,重新夺回长安,这些都是父帅之前就预料到的!”
李从珂满面钦佩地望着养父。
李嗣源神情却十分淡定,对自己的料事如神只字不提,只是继续为养子分析目前形势:“刘知俊虽然丢了长安,不过他必然会投靠李茂贞,这两人联手,应该能打下一些地盘,但也难以长久,刘知俊此人轻于去就,而李茂贞……”
刚说到这里,他突然打住了,扭过头去望向刘宛卿和曹素秋:“宛宛,你刚才说什么?”
085章 千里追爱(二)
刘宛卿和曹素秋坐在房间另一头两张并排的椅子里聊天。
曹素秋一向对男人的那些军政之事不感兴趣,刘宛卿虽有兴趣,但是为了陪婆婆聊天,特意捡了些七大姑八大姨的事情讲给曹素秋听。
正讲到白蝶小产、清姿被逐出王府的事,没想到那边聊军国大事的声音突然停了,李从珂的养父转过头来问她在说什么。
刘宛卿整个人愣住了,圆眼睛瞪得更圆了,茫然地重复李嗣源的问话:“啊?我刚才说了什么?”
李嗣源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曹素秋也有些诧异,笑着对夫君道:“宛宛刚才说,王爷的夏夫人被休了,逐出了王府。那年不就是夫君你将夏夫人送来的吗?这夏夫人看着挺贤德温淑的,每次遇到她,都对咱们极尽礼数,怎么会……”
李嗣源不等她说完,径直问刘宛卿:“夏夫人已经被逐出王府了?”
刘宛卿莫名其妙地点头,心中十分纳罕。
“太妃准备将她送到梁国去?”李嗣源又问,那双深如瀚海的眼睛里,仿佛有什么奇异的光芒,正慢慢从瞳孔中破出来。
“是。”刘宛卿惊愕地望着他,点了点头。
“你可知他们走哪条路?”李嗣源一向沉着的声线竟有些不稳。
“应该是去潞州,先把她送到二太保那里,再由二太保将她送到晋梁边境的泽州……”刘宛卿流露出掩饰不住的震惊。
曹素秋也呆住了,像看着一个不认识的人一样看着丈夫。
李嗣源脸上的表情完全凝固了,唯有那双眼睛燃着近乎狂热的光芒,瞳仁亮得如同火炬一样。
接着,他霍地站起身,动作之猛,将旁边高几上的茶盏都拂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陶瓷碎片和茶水四溅。
他却根本顾不上,只管旋风般往外冲:“我出去一下,你们先用晚膳,不必等我了……”
说话间,那高瘦的身影已经展开轻功,大鹏展翅般消失了。
留下堂上三人呆若木鸡,面面相觑。
李从珂的神情尤其复杂,久久望着养父消失的方向怔怔出神。
寒山寥落,烟树苍茫,夕阳下,一望无际的黄土丘垄不断地扑入眼帘,雁阵掠过,落下一声声凄清唳鸣。
打马奔驰间,迎面的大风卷起沙土枯叶打在脸上,和着泪水擦过面颊,生生地痛,却比不上心中寸寸撕裂的痛楚。
每一次挥鞭落下,都像是打在自己心上,每一步奔驰,都离他更远了,此去山遥水阔,不知这一生是否还有重逢之日,重逢又将是何等光景?
仿佛还是幼时初见,他从窗户后探出一张俊秀绝伦的脸,犹如皎月破云而出,照亮了她的整个天地……
十三岁的他和十二岁的她,坐在夏府后院的草地上聊天,阳光从树叶缝隙洒下,点点金色光斑星星般在他们之间闪耀。
她被他逗得笑弯了腰,心中有无尽欢悦绽放,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做“见而悦之”。
一别数年,她从未忘记他,重逢那天,他从漫天雪雾中策马而来,阳光将马蹄带起的飞雪折射出七彩光芒,他仿佛是踏着彩云而来的神仙公子……
“给我生一个嫡子,清妹……”出征潞州的前夜,他们第一次共度云雨,离别前的缠绵缱绻,仿佛还在每一寸肌肤上燃烧……
第二次出征,她送他到院外,比第一次出征送得更远,疯了一样抱着他不肯放手,最后是他狠心掰开了她的手。会不会那时,她就有了不祥的预感……
脑海里掠过一幕幕刻骨铭心的回忆,心被一点点地撕扯得鲜血淋漓时,身后的官道上,突然响起了疾风暴雨般的马蹄声,迅速地由远及近。
有人在高声大喊着:“夏夫人请留步”
清姿与身边护送的亲兵们一起勒住了坐骑,马嘶声中,急停的骏马带起半人高的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