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独安重诲还站在大殿中央,丝毫不为所动,义正辞严道:“法者,天下之法,陛下为天下守法,岂可因父子私情而废国家法度?谋反乃是十恶不赦之重罪,如今证据确凿,天理昭彰,潞王身为皇子,更加不该宽纵,否则何以劝诫天下臣民?陛下若念父子私情,可以不罪及其家人,但李从珂绝不可饶恕!”
嗣源双手在龙袍大袖下,紧紧扣着龙椅扶手上雕镂的龙之利爪,黑眸如深沉无边的暗夜,久久盯着安重诲不语。
许久,嗣源一挥龙袍大袖,一股慑人魂魄的威凛之气散发出来:“谋反乃是大罪,岂可仅凭索自通一面之词就判定?索自通在潞王府中搜出铠甲兵器时,已是潞王离开河中三个月之后了,焉知不是别人将铠甲兵器悄悄放进潞王府中,意图栽赃?此事着御史台与左右军巡院再加详察,今日先散朝!”
言毕,振衣而起,龙袍大袖掀拂,高大俊伟的身形消失在通往内殿的门口。
嗣源回到嘉庆殿,殿外的庭院梨花绽雪,绿柳如烟,他远远看见一抹娉婷身影,裙裾款摆,仪态万方地迎出来,洁白的梨花在风中纷飞,洒满她如云的秀发,迤逦的长裙。
一刹那,仿佛回到那一年,契丹兵马围了幽州,他率领五千轻骑驰援,因为军情紧急,未及与清儿和两个儿子道别。
凯旋班师已是第二年春天,那日,他回到魏州他们的家,远远便见清姿一手牵了一个儿子,站在庭院的梨树下翘首张望。
风中落花如雨,洁白的梨花洒满她轻挽的发髻和飞扬的裙袂,远远望去她似乎融入了梨花雨中,那样美丽而婉约。
“参见陛下!”花见羞声音柔媚婉转,冉冉下拜的姿势好似荷花在风中摇曳。
“平身吧。”嗣源胸中漫起一阵浓浓的伤感,伸手扶她起来,揽住她的纤腰往里走。
刚走到阶下,就见十几个女医官正簇拥一位白胡子御医匆匆从廊道转过来。
嗣源停住脚步,御医和女官们连忙跪地叩首:“参见陛下,陛下圣寿无疆!”
嗣源命他们起来,花见羞解释道:“甄御医是来为孟美人请脉的。”
孟美人便是去年东巡时花见羞推荐给嗣源侍寝的那个宫女,只一夕春宵,她便珠胎暗结,如今已有七个月身孕。
甄御医提袍起身,躬身作揖:“恭喜陛下,孟美人脉象圆滑有力,胎像十分安稳。”
嗣源点点头,一直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洋溢出欢喜之色,身为九五之君,他自然是希望开枝散叶,子嗣兴旺。
花见羞陪嗣源到翠微阁去看了孟锦娘因为锦娘是花见羞推荐侍寝的,自从锦娘怀孕,花见羞就让她住在嘉庆殿后的翠微阁,方便照顾她。
用过晚膳,花见羞伺候皇帝洗漱,用含金银花、佩兰、藿香等香料的宫廷秘方漱过口,两人共入罗帐。
烛红帐暖,熏香袅袅,云情雨意之后,花见羞娇喘吁吁地伏在嗣源强壮的胸膛,轻轻抚摸他劲健胸肌上的刀疤箭伤:“陛下今日有烦心之事?”
嗣源搂着花见羞玲珑娇躯,享受着女子肌肤温润滑腻的触感,大致讲了从珂之事。
花见羞默默听着,低垂的长睫,被帐外宫灯透入的朦胧微光投下淡淡阴影,映在娇美动人的面庞,许久,她柔声说道:“陛下既然决定将此事交与御史台和左右军巡院彻查,为何还要烦忧?”
嗣源眼眸深邃,低沉道:“御史台和军巡院还不都是唯枢密院马首是瞻,只要安重诲不肯放过阿三,他们查到最后,必然还是一口咬定阿三谋反。查抄出铠甲兵器的索自通,还有朕派去捉拿杨彦温的药彦稠,都被安重诲收买了,以为朕不知道?朕只是不想戳破重诲。”
花见羞长长的睫毛剧烈颤抖,她狠狠咬牙,将内心翻涌的恨意压下去,深吸一口气,道:“安重诲为何一定要置潞王于死地?”
“重诲也是为了朕,阿三多年跟随朕南征北战,在军中威望远高于朕的两个亲儿子。朕在位时,阿三肯定不敢有反心,但是朕百年之后,阿荣和菩萨奴如何能镇服得住这位军功赫赫的义兄?朕也是武皇的养子,既然朕敢篡夺义弟的皇位,难保阿三将来不会篡夺从荣的皇位……”
嗣源缓缓翻了个身,轻抚清儿娇嫩美丽的小脸,粗糙的手指眷恋地滑过她淡墨般的纤长黛眉,水光潋滟的杏仁眼。
许久,嗣源从胸腔深处叹了一口气:“这的确是一个难得的机会,罪证确凿,朝臣们也都纷纷弹劾阿三。我若趁机将阿三以谋反之罪杀了,倒是为阿荣和菩萨奴铲除了一大隐患。只是……”
嗣源的话一出口,花见羞只觉心脏都快要炸裂了他动杀机了!他想杀我的从珂?!
359章 番外之嗣源(5)
直到听见嗣源最后吐出的两个字:“只是……”
花见羞方才如同窒息的人突然呼吸到了空气,嗓音颤抖:“只是什么?”
嗣源轻抚清儿圆润的香肩,深邃的黑眸浮动着久远的回忆:“阿三从九岁就被朕收为养子,是朕看着长大的,又无数次在战场上与朕并肩作战,一起出生入死,还曾救过朕的性命,朕何忍因为将来有可能的隐患而杀之?”
花见羞听闻此言,一颗几乎炸裂的心总算一点点地落到实处,心中的恐惧也慢慢退去。
蓦地,有一道雪亮的光芒照亮了混乱的思绪,她像洁白的小蛇缠在男人身上,用娇嫩的小脸蹭着男人坚实胸膛上纵横遍布的伤疤:“陛下只想到潞王将来有可能成为两位皇子的隐患,却没想到安重诲同样有可能成为隐患么?”
嗣源眉峰一蹙,薄唇紧紧抿成刀锋般冷峻的线条。
花见羞小脸依偎在他的胸膛,一面微抬长睫观察他的神色,一面不疾不徐道:“陛下明明叮嘱药彦稠活捉杨彦温,药彦稠却宁可违背圣谕,也要遵从安重诲的旨意,可见陛下的权威尚且不及安重诲。
“安重诲想要置潞王于死地,百官便纷纷弹劾潞王,就连陛下流露出想要保全潞王的意思,百官却仍是看安重诲的脸色行事。
“陛下试想,您这般强势的君主在位,安重诲尚且大权独揽、目无君主,若是将来您百年以后,秦王(从荣)继位,他真能驾驭安重诲这样的权臣?”
烛光透过湖绿色床帐,朦朦胧胧映入嗣源眼底,幽幽明灭。
他沉默许久,沉沉开口:“重诲一向只管后勤和民政,极少上阵杀敌,他对从荣的威胁绝对比不了沙场上身经百战的阿三。在如今这个世道,一个从未带兵打仗的文官,就算权势再大,也莫想坐上九五之位……”
花见羞一时找不到话语驳斥,一颗心扑通直跳,脑海里念头犹如电转,忽然灵机一动,道:“安重诲自己是不可能当皇帝,但是他可以拥立一个军人皇帝,再利用这个皇帝保障他自身的权位,就像他辅佐和拥立陛下您。日后秦王(从荣)继统,若是不满安重诲专权,想要铲除其人;安重诲为了自保,废掉少主(从荣),另立他人也不是不可能!”
花见羞一席话,令嗣源心中升起一股郁愤。
聪明如嗣源,不会想不到花见羞所说的这种情况,只是他不愿意承认自己被安重诲利用。
花见羞话语中这句“但是他可以拥立一个军人皇帝,再利用这个皇帝保障他自身的权位,就像他辅佐和拥立陛下您”实在是深深刺激了嗣源。
嗣源眼底渐渐迸出杀机,身上肌肉不由绷紧了,搂着花见羞的手也不禁用力。
花见羞的心跳骤然加速,深吸一口气,款款说道:“陛下若杀掉潞王,岂不是听任安重诲摆布?百官若见陛下如此轻易便被安重诲操控于股掌,岂非更加对安重诲唯命是听,那陛下的权威又何在?”
嗣源沉默不语,花见羞悄悄观察他的神色,蹭着他精壮的胸膛,娇声道:“说起来,安重诲还算是陛下与臣妾的媒人,是他把臣妾送进宫侍奉陛下,臣妾心中对他是十分感激的。只不过一想到,这么多朝臣唯他之命是听,甚至畏惧安重诲甚于陛下,臣妾有些为陛下不忿罢了。”
“但是,朕现在还不能轻易动他……”沉默许久,嗣源终于开口,“当年先帝便是杀了首席宰辅郭崇韬,引起一系列祸乱。”
他翻了个身,将花见羞紧紧拥在怀里,亲了亲她芳香的秀发:“睡吧,心肝,朕困了……”
此后,嗣源责令御史台和左右军巡院继续调查从珂是否谋反,并将从珂软禁于洛阳的潞王府,无诏不许外出,然后就一直将这件事拖了下去。
花见羞也不敢操之过急,只在枕席间常常不着痕迹地诋毁安重诲,假装纯真无邪地与皇帝聊他早年的往事,聊他在战场上与养子并肩作战的辉煌岁月,设法唤起皇帝对从珂的父子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