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别家张灯结彩的热闹不同, 郭府门前只悬着两盏红灯笼,在?寒风中轻轻摇曳。

待门僮通传后,郭夫人匆匆迎出门,“李夫人来了......”

她脸上堆着笑,眼角却带着未消的愁绪。

“寒舍简陋, 虽没有?什么好招待的,总归要进?来喝口热茶才?好......”

何年?搭着她的手下了车,“夫人太见外了,唤我秋娘便是?。”

她抬头望了望月色,离约定的时辰尚早,便随着郭夫人穿过略显冷清的庭院,往正厅走去。

“静姝正在?更衣,稍候便来。”郭夫人执起青瓷茶壶,“这是?今年?春,圣上赏赐的雨前龙井......”

她说完一顿,似乎也意?识到那个?时候,天子还?是?很看重言官的。

琥珀色的茶汤倾入盏中,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眉间的愁思。

何年?接过茶盏,指尖触及温热的瓷壁,寒暄道,“郭御史想必还?在?宫中赴宴吧?”

她自然知?道除夕宫宴的规矩,三品以?上官员都要入宫伴驾,与天子共度家宴。而明日的大朝会,才?是?宴请满朝文武的正宴。

正因?朝中重臣皆赴宫宴,禁中上下忙得脚不沾尘,她才?特意?选在?这个?时辰,安排周佑宁与郭静姝相见。

郭夫人听她问及夫君,温声答道,“尚未归来。今岁除夕,就只我与静姝母女二人......”

她唇角泛起一丝苦笑,“老?爷爱书成痴,平日年?节就算不进?宫伴驾,也是?用完膳就去看书了。这些年?若不是?心系朝局,他早想辞了这身官袍,终日与典籍为伴了......”

“至于长嫂......”郭夫人声音低了下去,“自那件事后,她就嚷嚷着要去庵里做姑子,被我好生劝住了。”

她望向后院方向,窗纸上不见半点光亮,“如今连年?夜饭都不肯出来用,终日闭门不出......”

郭夫人轻叹了一口气,“待静姝嫁出去了,这个?家里就只剩我一个?了......”

她话音未落,郭静姝已款步而来。

何年?抬眼望去,不由一怔,总觉得今日的郭静姝,似乎和以?往不一样。

她一袭藕荷色织金褙子,衬得她气质沉静而文雅,往日总是?低垂的眸子此?刻清亮如星,那股子书卷气,终于从怯懦中挣脱出来,整个?人如明珠拭尘,光华内敛。

与何年?互相行礼后,李夫人牵着女儿?的手,轻轻放在?何年?掌心。

“秋娘,我们静姝向来腼腆,诸事......就烦劳你了。”话未说完,泪已先落。

何年?稳稳接住那双瘦削的柔荑,保证道,“夫人放心,我定会护静姝周全。”

何年?牵着郭静姝坐进?马车,待马车辘辘前行,周围嘈杂声起后,她才?打量着对面的女娘,柔声道,“静姝,你可想清楚了?”

郭静姝正撩着车帘望向窗外,街市上的灯火在?她眸中跳动。

她转过头来,唇角噙着一抹淡笑,“我想清楚了,这是?唯一的出路。”

何年?眸中难掩诧异。毕竟,她与周佑宁素未谋面,就算是?为了躲避选秀,婚姻大事,她也不该如此?反应。

“你......不介意?他曾出入南风馆?”何年?试探着问。

郭静姝放下帘子,面无波澜,看不出任何情绪。

“选秀圣旨下来次日,他便修书与父亲,信中坦言昔日为北梁细作时,确曾委身南风馆,却只是?权宜之计。他说那些只是逢场作戏,从未逾矩。若是?得我为妻,定当?以?诚相待。”

街边烟火的光亮,将她侧脸映得忽明忽暗。她语气平静到好像在?闲叙家常,而非自己?的终身大事。

“从前父亲常说,天下仰慕他学问的后生如过江之鲫,定要为我择个?才?德兼备的良人。可我瞧着父亲这般学富五车、守身如玉的君子,也难免有?固执迂腐之处。母亲这些年?......”她指尖抚着窗棂,轻轻摇了摇头,“过得也算不得舒心。我便想着,所谓良缘,不过是?将母亲的日子重演一遍罢了。”

“后来......后来见宋皇后那般家世显赫、才?貌双绝之人,在?深宫里也举步维艰,连个?孩子都不能留住,可见男子给予的情爱,左不过如此?。遇上知?礼的,尚能相敬如宾;若遇着薄幸的,怕是?要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她垂下眼帘,唇角牵起一丝自嘲的弧度。

“我自知?样貌平平,性子又软,比不得旁人伶俐。既如此?,又何必强求什么?横竖都是?要过完这一生,不过是?......各有?各的劫数罢了。”

窗外有?卖花郎经过,叫卖声混着梅香飘进?车厢,郭静姝的声音越发清冷。

“更何况,父亲如今触怒天颜,即便只是?因?为性子耿介,不懂变通,在?陛下眼中也已成忤逆之臣。我若入宫,只怕......只怕......连做个?摆设都不能。”

她唇畔挤出苦笑,“嫁给周佑宁后,我想劝父亲致仕归乡。他年事已高?,带着母亲过些安稳日子......”她声音渐低,“至于我......既然都是?要过完这一生,那便......如此?活着吧!”

何年?心头一震,不由重新打量眼前这个?看似温婉的姑娘。她那双如秋水般澄澈的眸子下,竟藏着这般通透的世情洞见。难怪古人云‘静水无波,而涵万象’,往日竟是?自己?小觑了她。

“你既已想得这般明白,我便放心了......”何年?握了握她的手,“我还?担心你心悦宋檀,不肯......”

话到此?处,她忽然意?识到什么,陡然止住,“是?我多虑了!”

早知?郭家小娘子是?这般拿得起放得下的性子,当?初那些弯弯绕绕的算计,倒显得多余了。

可提起宋檀时,何年?还?是?在?她面上,捕捉到一抹古怪的凝滞之色。

见何年?目露疑惑,郭静姝低声道,“万寿节那日,我在?皇后宫中事,不慎将姐姐送我的香囊遗失了。回府后,许是?亲眼目睹宋皇后小产受了惊吓,我一连数日精神?不振。姐姐得知?后,不仅重新缝制了香囊,还?特意?放入从大昭寺求来的护身符,为我消灾祈福。当?夜我心中惧怕,便将香囊紧抱怀中入睡,夜里竟然做了一个?十分古怪的梦......”

“什么梦?”何年?忽然倾身向前,心头不自觉地揪紧。

“说来实在?荒唐......”郭静姝眼神?飘忽,纤长的睫毛在?烛光下投下颤动的阴影。

“我梦见元和三年?的冬至日,你邀请一众贵女去将军府小聚。而我......竟死在?你们府上的白莲塘中......”

‘啪嗒’一声,何年?碰倒了一旁的杯盏。

“我也做过这个?梦......”她倒吸一口冷气,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醒来后我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你我未曾有?过交集,你为何那般讨厌我,为何要跳入冰冷的湖水里。任由我说破嘴,也没有?人肯信,我当?时并不曾为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