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年身披银狐裘,雪光映照在她鸦羽般的鬓发上?,恍若碎玉生光。
书房内,沈尚书见女儿进来,将紫毫笔搁在青玉笔山上?。
他刚从宫中面?圣归来,朝服还未及更?换,衣襟上?还带着御前的龙涎香气。
“你过来。”他招手唤女儿过来,本还严肃的面?庞,在接过女儿新抄录的那?叠祖训后,瞬间温和了不少。
那?字迹工整清隽,笔锋沉稳有力,确实是心性沉定之作?。
沈尚书不由颔首,“这字倒是写得愈发好了,可?见近日心性确实沉静不少。”
何年垂首立于案前,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她轻声道,“父亲教诲,女儿时刻谨记。再不敢有逾矩之行!”
沈尚书面?色稍霁,语气也柔和了几分,“你既知轻重,为父便也宽心了。”似是想起什么,他话锋一转,沉声道,“宋檀之事,已有定论,你不必忧心了。”
“圆明法师亲自入宫为其求情,皇后宋氏亦自请削去后位,愿以一身之退,换其弟宋檀性命,以全?孝悌。陛下念及岁末天和,天恩当泽被四海,不宜刑戮过甚。故而?,天家开恩,宋氏本支问斩,余族流徙;唯宋檀因未涉前愆,特准入宫。”
“入宫?”何年指尖一颤,罗帕险些?滑落。
沈尚书顿了顿,难得流露出一丝复杂神色。“那?孩子......自愿净身为内侍,入宫陪伴废后身侧,为天家效力,以稍减罪愆!”
何年只觉一阵眩晕,急忙扶住身旁的紫檀案几。
这些?天来,她暗中遣薛医工日日问诊,又亲赴大昭寺恳请圆明法师周旋。李信业离京前留下的人脉,她几乎动用殆尽,连江南的宅院都已置办妥当......
却没有想到,他竟然自愿入宫做内侍?
何年手心掐出青紫,寒意自脊背窜上?。
周庐因李信业重生后及时干预,未入宫闱做内侍,反与周太后姑侄相认。
而?宋家倾覆,宋檀却进宫做了内侍......莫非......
何年瞳孔骤缩,莫非......他会成为日后的皇城司司使?
沈尚书见女儿面?色苍白如纸,不由轻叹一声,“你既已为人妇,当知与宋檀终究殊途。宋家负你在先,然此?番家中遭难,你兄长?仍对其照拂有加,你亦延请名?医为其诊治,这番情义已是仁至义尽。”
他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意味深长?的看向女儿
椿?日?
,“你往后当好生相夫教子,莫要再起他念。”
怕语气太重,让女儿更?加伤怀,沈尚书语气转柔道,“说来还有一桩喜事。”
“今日急召入宫,实因陛下念及你夫君查办李仕汝一案有功,早先便允诺要封你为一等诰命。如今恰逢北境王册封之礼未行,陛下有意将这两桩喜事并作?一处,在岁末前好生操办。”
沈尚书捋了捋胡须,继续道,“为父身为礼部尚书,建言当此?多事之秋,诸事宜从简。故而?七日后在宫中为你行封诰之礼,既全?了天家体面?,又不至于太过张扬。”
何年掌心掐出深深月痕,却强自镇定道,“女儿省得,一切但凭父亲做主。”
沈尚书见罚她抄了这么久的祖训,果然成效卓著,不由欣慰道,“看来这番惩戒,确实让你明白了些?事理。”
他向女儿招招手,将其唤到身边后,从案上?的匣子里,取出一份商路图册,指尖轻轻叩击在大宁以北的御道上?。
“这几年宋家把持北境商贸,沈家为避其锋芒,只得将生意南移。如今宋家倒台,你叔父也觉北珠开采利润丰厚,这些?日子,北珠在京城已是‘一珠难求’的稀罕物?。我和你叔父观望朝堂许久,现在风波已平,你叔父的商队明日抵京,后日便启程北上?。你若有什么体己之物?要捎给将军,大可?托他带去。只是这北珠生意,你就不必过问了。”
见女儿面?露不解,他又缓声解释,“为父观陛下近日动向,似有与北境议和之意。如今陛下身边再无奸佞,待战事平息,咱们正?可?开拓采珠之业。届时将军若愿卸甲归京,你们夫妻也能共享太平。若将军不愿回京,那?也有我和你母亲照料着你.....”
他目光挪向女儿,“你如今最要紧的,是安心养胎。......"
“父亲!”何年突然打断,眼中尽是不甘。
这些?日子她百般隐忍,事事顺从父亲,就是为了能在商队安插心腹,将暗中购置的粮田与军中所需相连。若按父亲所言,这商队岂非真成了只为牟利的寻常商旅?”
“父亲为何不让女儿插手采珠一事?北珠生意是女儿一手谋划,商机是女儿发现的,京城造势是女儿安排的,就连将来寒河采珠,也全?靠我夫君保驾护航。父亲就这样将我撇开,未免有失公允!”
“胡闹!”沈尚书蹙眉道,“你一个闺阁女子,插手商事成何体统!况且朝廷明令禁止官员经商,你叔父为了沈家生意,不惜放弃仕途,你如今这般行事,让将军如何自处?”
何年眸中闪过一丝锐色,“先祖皇帝立法禁官营商,原为防蠹吏害政。然则满朝朱紫,谁人府上?不藏着几处买卖?哪位大人名?下没有几处产业?不过借他人之名?经营,借手段行遮掩罢了。”
她抬眸直视着沈尚书,“女儿殚精竭虑筹谋至今,父亲却要釜底抽薪,这岂是诗礼传家之道?这难道就是沈家的家风?”
“放肆!”沈尚书脸色铁青,“为父何时短过你的吃穿,缺过你用度?这般锦衣玉食养大,怎养出一身刁蛮脾气?一股子商贾市侩?你若是缺银子使,就说个数目,我叫你母亲账上?支给你,你只管安心养胎才是正?事!”
何年不满道,“父亲,您可?曾注意过,母亲每日寅时三刻便起身,每日管理家宅内务,常常忙到连盏热茶都来不及喝......这样的景象,女儿看了整整十八年。”
她抬眸间,眼中似有星火,又似有泪意。
“幼时,我只觉得母亲小题大做,喜欢没事找事,就是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才会将简单的事情复杂化,无关紧要的事情琐碎化。现在我才明白,女人们拘于后宅,便是生性要强,诸事都要求个第一,也只能在这些?琐事上?争强好胜。”
“年节回礼厚薄之差不过毫厘,祭祖牲醴新旧之别不过旦夕,祠堂香烛断与不断根本无人在意,可?就是这些?‘无关紧要’的琐事,耗尽了一个将门?之女全?部的锋芒。因为这后宅方寸之地,便是女子全?部的疆场。”
茶汤微漾,映出她唇角苦笑。
“女儿记得小时候读民?间杂记,有个乞丐睡在稻草堆里,却说他将来要当宰相。女儿当时以为,旁人定会笑话他,可?周围人皆目露敬色,赞其志向高远,不再像从前那?样轻慢他。因为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小小乞丐,焉知没有鸿鹄之志?而?女儿幼时读史书,说前朝柳相年轻时,虽然还未曾功名?在身,却指斥朝堂腐败,怒骂奸人当道,后人颂其耿介敢言,有诤臣之风,魏晋风骨......”
“可?同样的情况下,女儿哪怕只是私下里说,只在父兄面?前说些?朝堂是非,父亲却也要我日日抄写祖训,以示警醒。而?同样的话,长?兄当日也说了,父亲只是要他慎言慎行,不要招致祸端而?已。”
“父亲......”何年忽然指尖收紧,满脸都是郁色,“乞丐说要做宰相是有大志,女儿若是说要做宰相,父亲作?何反应?同样,乞丐若是想要做皇帝,众人不过笑他痴妄,却不觉得有问题,因为人人都想做皇帝。可?若是女儿说自己想做皇帝,父亲又作?何反应?恐怕父亲定会以为我身中邪祟,该在家中关禁闭吧?因为女人怎么能想做皇帝呢?女人为何会有这种想法呢?人人都会想的事情,女人想一下,都匪夷所思?!”
何年顶着沈尚书惊愕的神情,一字一顿道,“父亲觉得公平吗?一个乞丐都能肖想的事情,女儿却想也不能想。哪怕女儿天生聪慧不逊男儿,出生世家身份高贵,夫君更?是不世战神,我却不能肖想.......人人都能肖想的东西?,因为这个世道不拿女人当个人,父亲也不拿女儿当个人......”
沈尚书脸色骤变,指着女儿脸的手指头颤抖着,却一时说不出话。
却听女儿含泪道,“女儿少时争强,只能在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上?拔得头筹,换来一些?京城虚名?。这些?虚名?过去让女儿很受用,可?如今看来,又有何用?现在女儿已经嫁作?人妇,若是循着过去要强的性子,不过是如同母亲那?样,将内宅打理的井井有条,没有一点纰漏,争取让京城人人都道,我是第一贤妇......可?我要这贤妇的虚名?,又有何用?”
沈尚书气得跳脚,“你这孽子,凡事非要争个第一不可??为父何时要你做那?劳什子‘京城第一贤妇’?分明是你自己处处要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