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吃饭吧。”许愿解开围巾在玄关换鞋,眼睛深潭般望着方钟,他瘦了不少,可能是错觉,也可能是记错了。
“吃过了,今天来是想请您帮个忙。”方钟本来想把手揣进兜里,身侧光溜溜的才想起来羽绒服在沙发上,继续道,“想借一笔钱,年前还给您。”
“出什么事了?”许愿凑过来皱眉道,一向沉稳的语气此时显得有些迫切。
“不是什么大事,公司最近周转不开。”方钟干笑了几声,这样露骨的关切他有点不适应,心下摩挲了几下默默拿捏好盘算好的距离。
“需要多少?”
“一百万就行。”
“行,今晚我让陶漠转给你。”
“欠条我之前写好了,您过目一下。”出手阔绰到方钟有点惊讶,愣了一下才张口。
许愿皱皱眉,显然不悦,这套生疏客套的作风他看着别扭极了。他如今尚且拖泥带水,这人现下倒利落,撇的干净,盯了一会,许愿越过他坐在沙发上,柔情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凌厉的目光。
“过来。”许愿缓缓道,“你单方面的口头解约我并没有正式同意,所以,你现在还是我的私人奴隶。”
方钟生出一身冷汗,脑子里空白一片,仍是背对着他站着,不明白许愿突然转怒的原因,话语暗含的刻薄与羞耻让他束手无策,想遁地无形逃离这个场面。
“要我请你吗?”音量拿捏的刚好,一副主人的架子。
方钟仍是没动。
等了一会见人不动,许愿已经烦躁到极点,一脸阴郁,走路都带着风,越过茶几一把拽起方钟,宽大的白色毛衣里的胳膊纤细无比,方钟用另一只手盖着眼睛埋着头,看到方钟表情的时候许愿愣是无力松了手,方钟鼻尖眼尾红红的像只兔子,直躲着他。没了桎梏,方钟落荒而逃,羽绒服窝在沙发一角孤零零的。
欣赏一副作品,往往第一遍是惊讶,隔了很久再看第二遍可能会又余韵,但是第三遍可能感觉并没有那么大,就像爱情沉浸太久,撒过盐的伤口久了也就不会感到痛,今晚他才知道他高估了自己,不到五分钟的会面他被击得溃不成军。
摇下车窗插上钥匙点火驱车,油门踩到底车子一溜烟飞出去,夜静悄悄的的四处无人,感受着风声与速度,半晌还是把车停到路边,情绪崩溃就在某个点,引信一拉就被点燃,炸得五脏六腑生疼生疼,把人一下劈成两半,掰开了揉碎了再自己缝上。
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绪,换上低档往家开着,心下有了结论:这笔钱他不能收。原来的房子连带部分家具他已经卖了凑了两百万,一百万的缺口怎么办呢,这车顶多也就值十万。
拖着步子回到刚租好的出租屋,屋里乱糟糟的,空气中漂扬着粉尘,这个点楼上还有装修的声音,电锯声嗡嗡的让人愈发烦燥,收拾了个地方摊下去,彻夜无眠。
他见过豪掷万金到负债累累抛儿弃母一跃而下的,也见过白手起家经商失败锒铛入狱的,生活就是这样,打你一拳,你还得站起来往前走,实在不行就去上班,负债慢慢还总有一天能还清的,只是公司的牌子和大家多年的心血可惜了。衡量一个人并不是他站的有多高,而是他面临失败的态度,搬砖的何尝不知道自己努力一辈子也娶不到媳妇,做码农的何尝不知道自己吃的是青春饭,他何尝不知道他孑然一身穷得只剩自己。
电话声响了。
“喂。”许愿的声音,方钟没说话。
“衣服落这了。”
“嗯。”
“秦久他家族内斗,夺过来权的打乱了他之前的部署,秦久就是你认识的琴酒。”
“那次酒会我看见了,负责联络的人和他在一起。”反应了半晌,他吐了一口气徐徐道。
“衣服我给你送过去吧。”
“不用了,改日有空我去拿。”
一通电话耗费了他全部的精神气,起身去倒了一杯水。
"咱们公司有救了,有人闻到风声,说愿意按之前谈好的收购,钱已经打过来了。"刘方的电话,这端都能感受那边的眉飞色舞。
刘方继续道,“幸好设备还没卖完,就是走了一些人,明个咱就去招人,这次就是拿刀架我脖子上我也不走。”
“哎,你怎么不说话,也不见你高兴。我猜咱们这个行业迎来发展期了。”
“我挺高兴的,这边吵,挂电话了。”
方钟知道原委心里莫名难受,贪婪的资本面前无一人幸免,他们这些人沉沉浮浮只为抓一根浮木,心下对自己和周遭都生了厌恶与反感。铅华落尽,下面白骨森森,只剩一副躯壳。
18如梦似幻
梦里他走到了交叉路口的奇怪转折点,没有路标,荆棘丛生,野花遍布,许愿的身影忽左忽右,看向他的目光有穿透力,他跑过来跑过去,脚步越来越浮虚,整个人像浸了水,失重感越来越强,身子越来越沉,天地昏暗,蔓延着风沙,大水淹没了一切,他眼睁睁看着水没过他的身子。
四肢一阵惊悸,鲤鱼翻身般坐起来,疼痛逐渐苏醒,眼前有了重影,房顶的线条冷硬,像洗白的床单一样,床边有人紧紧拽着他的手,耳根模糊似有人在喊叫他,终究还是闭上了眼睛,沉淀了一会再度睁开,看清景象着实惊了一番。
许愿蓬头垢面坐在床边,衣服皱巴巴的,赤条条的眼睛睁大了看着他,张着嘴发不出声音,只有几句暗哑低沉的破声。蓦地,方钟喉头像憋着什么东西,哽咽了起来。
门被推开,一大堆人挤进来,医生护士,还有他父母,许愿侧过身子隐在一边。
一阵嘘寒问暖,方钟才知道自己是出了车祸,昏了两天。他记得那日他横穿马路,侧方来了一辆大车,司机踩了刹车仍是撞上了车尾,看这阵仗应该也是许愿的手笔,不知道怎么和他父母说的。
“我没什么大事,医生不是也说了吗,观察两天就能出院了。”方钟口气虚弱,喘口气继续说,“看你们俩那黑眼圈,回去休息吧,在这看着我我也休息不好。”
“孩子都这么说了,别着急。”方父拍拍方母道,“两天没睡,你去睡会,我在这守着。”
方母仍是止不住的啜泣,许愿蹭地站起来插话道,“叔叔你也回去吧,我在这守着就行。”
“这怎么好意思呢,已经耽误人家好几天了,还是我在这。钟儿,回头好好谢谢人家,要不是他接待我们,人生地不熟的我们俩也不知道怎么办。”方父歪着下巴指指许愿斩钉截铁道,一口普通话说得怪异,听着别扭又搞笑。
“叔,不误事,我在哪也能办公。”
拉拉扯扯最后室内只剩许愿和方钟二人,良久,许愿轻轻开口,“我退婚了。”像说一句今天天气很好那样。
话语轻轻砸在方钟心里,戳中了一片柔软,万千思绪抵不过这一句,眼泪顺着脸颊滑过耳朵,许愿伸手拭去,指心流转贪恋着热度,心脏跳动得鲜活。
那夜,陶漠告诉他方钟公司遭遇危机已经卖了房子,他就知道那个人不到山穷水尽根本不会来找他。憋着一口气,把那人的房子买下,又叫陶漠按原来的条件收购了那家公司。心下不解气,本来想打个电话发泄一通,接通的时候一下子卸了劲,只说了一句“衣服落这了”,三下两下就叫那人堵了个哑口无言,条条大路都被封死,依旧是克制生疏的语气,百毒不侵冷硬不吃,匆匆挂了电话反而火气更甚,哐当一声就把手机摔了三米远。
两三天没看那人的消息,回家看到衣服还在那个位置,问了管家也说没人来过,生了狐疑一查才知道那人遭了天灾,满腔愤怒顿时被浇湿了,埋怨纷纷化成后悔包围吞没着他,天摇地裂一阵眩晕扑坐到了地上,用了极大的力气抑制着颤抖的双手,吩咐好陶漠就往医院赶。看着路边变幻的景色,往事一幕一幕重演,模糊的意象渐渐有了轮廓。
19如日如月
出院那天刘方和黄宇都来了,天上飘起了鹅毛飞雪,送走了方父方母,方钟住到了许愿家。他们的日子还长,苦难浇灌开出的花朵意外长得茁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