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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泛黄的纸无助的砸在戏台旁大红的幔帐上,在不停的敲打下弯了身子,被击倒在地,终是没了动静。
纸张表面向上皱起,似是曾被一股巨力捏揉过,带着些许潮湿的霉味,刻着主人劲挺俊逸的字体。
“勿念”。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天垂着细蒙蒙的雨,阴寒的湿气透过道路两旁的大红灯笼袭来,丝丝入骨。唢呐在灯光的映照下泛着金属特有的冰冷质感,前端开口大的有些夸张,静泊在乐师的手中,就像一朵头朝下的打碗花,悄无声息地开放着。娴静而端庄,孤单而怀旧,暗含一丝隐隐的忧郁。
唢呐细小的身子,却丝毫不影响它高亢嘹亮的音响。于是南京城里斑驳的往事,在唢呐响起的瞬间又变的鲜活起来,仿佛擦得发亮的枪口,爆出一股沉寂生命。长笛悠悠的音律中和了唢呐尖细的声响,混着云锣堂鼓的音序,将不停舞越的乐符敲进所有人的灵壳。
在队列的最前方,走着全城最著名的仪队。打头二人肩扛淡黄色锦旗,手敲缀满绸带的铜锣,两面鼓上飘着一长一短两缕丝条,挂着用珠子和铁环做的装饰。笛子翠白的瓷管在灯光晃动的影下闪出一簇簇微弱的细焰,震耳的声响缠在轿旁的大红伞扇上。伞扇牵挂着淡黄色的穗子,无力的掉悬在空中,伞盖随着寒风微微浮动,默默注视这场吵闹又平静的场面。
队伍中央由八人抬着一个奢华的轿子,罩顶的帷帘选用大红色的彩绸,花轿整身都是木制结构,轿顶四角形成出檐的宝塔顶形,在轿框的四周罩以红色的绫罗帷幕,轿帏上面绣着金鱼闹荷花的图案。所绣的之物丰满而充实,不知怎的,在喧闹的环境里竟透出点诡异的味道。
轿子后面是一队骑马的人,载着十里红妆。马车从街头排到街尾,树上系着的红绸带在唢呐高昂的音调下坠落,静静躺在地面,被路过的马车溅上泥沫。凌晨的路边站着零零散散的几个被闹醒的百姓,揉着眼睛,伸头长脖子想要观望这撼人的婚礼。
凤筱坐在娇中,身着正红色蹙金绣凤凰朝日大袖裙,下摆露出一截红色牡丹花绣鞋,领口绣着铭文鸾凤。红色的盖头四角勾着金丝,紧贴着衣服的外料,掩住那一双用大红胭脂勾勒的凤眼。美目含情,忍不住让人生出几分怜爱之意。
浩荡的队伍在一座府邸前停下,两位媒人搀扶凤筱下轿,一路扶着她跨过门口的火盆,才算是进入豪宅大门。
凤筱被媒婆搀扶着走进礼殿,司仪和来宾们早已等候在堂中。
司仪见人已到齐,开始进行婚礼仪式。礼堂里坐满了人,但此时却没有一丝声响,司仪低沉的声音荡在屋内,似有千斤重,敲打在凤筱身上。
她的脑袋有些昏沉,恍若隔世。凤筱晃了晃头,将这种怪异的感觉挥去。
“香烟缥缈,灯烛辉煌,二位新人齐登花堂。”
司仪的声音将凤筱拉回现实,她定神,才将注意转入礼堂。
“一拜天地”
“谢天地为妁,比翼双飞结良缘。”
“二拜高堂”
“恩父母生养,忠义仁善念双亲。”
“夫妻对拜”
“喜三生有幸,相濡以沫结同心。”
凤筱跟着压低身子。
“叮铃”
一声清脆的响声萦绕旋转进凤筱耳畔。
“!”凤筱像是触电般抬头,向声音来源看去。
窗外的夜慢慢释放干枯的浅默,压在这熙熙攘攘的世界,这一瞬间,仿佛窒息了一般的静,只有那淡淡的灯光苦苦支撑房内渺小的生灵。
凤筱猛的转过身子,看着空无一物的萧条礼堂,好半天,才有了动作。她微微退了一步,胸口缺氧般剧烈起伏着。她攥紧拳头,又缓缓松开,一滴泪水终是顺着昳丽的面庞滑过,扭出一道斑斓的痕迹,微不足道的砸在地板上,又顷刻消散。
……
后记
1937年11月8日,日军渡过黄浦江,向松江进攻,上海的中国大军腹背受敌,国民政府不得不下令全线撤退。由于命令仓促,指挥失控,所有部队全部陷入混乱,撤退结果演变成全面大溃退。
同年11月12日,上海沦陷,淞沪会战以中国的失败而告终。
上海失守后,日军趁势分三路急向南京进犯。
12月10日,对南京形成三面包围的日军向南京发起总攻。因敌我力量对比悬殊,南京各城门先后被日军攻陷,守军节节抵抗,牺牲无数。12日,国民政府下达守军撤退令。守军各部因撤退失序,多数滞留城内,伤亡惨重。
12月13日,南京沦陷。日军于南京及附近地区进行长达6周的有组织、有计划、有预谋的血腥暴行。
……
城内阴风列列,黄沙卷起烧焦的旗帜,荡在漫漫的沙石里,冒烟的木头发出阵阵让人作呕的臭味,土壤早已成了无法凝固的红褐色,上空的阴霾隔绝了阳光,给大地盖上一片灰蒙蒙的绝望。偶尔看见的断枝上还挂着早已辨不出的肢体部位,这里不久前还充斥着的哭喊声、枪炮声消失了,却让此时的寂静显得无比狰狞。
这场战争,带来的不是樯橹灰飞烟灭的豪迈潇洒,而是妻离子散,血流成河;是寒鸦啄食,疮痍满目。
那个年末的誓言,也一同随着无情的枪弹,爆裂在充满血腥气的空中。
国破山河在,情愈甚往深。
十丈红尘,阶前风冷如雨,她只为一人演绎了一场折子戏,那散落一地的离殇别情,化为两缕空灵的爱意,却在朦胧婉约里只留下一句:
勿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