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会为我们打抱不平,也没人会想要去体恤、理解我们即便只是个奴婢,被侮辱打骂了也会感到委屈,感到痛苦,也会有不想做奴婢的时候。”
景裕的心里空了很大一块,他想,他是知道的,奴婢当然也会痛,也会死?。
可若不是蔺南星说了,他好像又不知道这些。
每日都有无数的奴婢受罚受死?,每年也有无数的新奴婢入宫效命。
在景裕看来,奴婢的痛似乎总是很快就能好转,奴婢的委屈用赏赐就能消弭,而奴婢的死?……就像夏日的晚风一样,吹过心头,就散了。
除了蔺南星和秦屹知,他不会在意?任何一个奴婢的性命和喜怒。
床榻上?下的君臣两两相望,景裕双手撑着?膝头,坐姿有些萧索,很久很久,下巴处才落下一颗泪滴。
蔺南星轻轻松开沐九如?的手,最后勾连了一下心上?人的手背,便缓缓地站起身来。
八尺有余的身高撑天拄地,威武不凡,他俯下身子,单膝跪地,在景裕的跟前执武将之礼,道:“我不想再做一个奴婢,我想对你行单膝跪礼,对你以臣自称,以元元黎民之身为君效力……”
蔺南星很少?直视贵人的容颜,可那对凤眸不偏不倚地抬起时,内里的星子却?炳若月星:“陛下,臣愿替陛下戍守边关,开疆拓土,成为陛下的干城之将,与?陛下共襄盛世。”
他垂眸,姿态恭顺,腰背笔挺,道:“请陛下成全。”
蔺南星早在睡前已?拆了发髻,褪去外衣,此刻他身穿寝衣,披头散发,即便仪态肃正,执礼标准,也多少?有点?不伦不类。
是御前失仪。
景裕看着?臣服在他面前的蔺南星,心里却?生不出半点?被怠慢的不满。
月光撒在蔺南星的身上?,将这人俊逸的五官、宽阔的背脊、蜷曲的脚趾都勾勒得清清楚楚。
蔺南星即便跪着?,也是那么得高大、威武、帅气?。
就好像当初在纯昭宫里,他第一次与?蔺南星相见时,一模一样。
那时的蔺南星看向他时,眼里总有一团不屈的光,让他时常觉得,蔺南星是个普普通通的奴婢,也是个心怀热望、无所不能的成人。
景裕视线低垂,声音很轻,带些颤抖,道:“你要是……去了边关,去了……那么远的地方,朕怎么办,谁还能陪着?朕?”
沐九如?有这样的身份在,哪怕景裕不追究,也封了太后、蔺多福的口,却?也难保蔺南星一家能万无一失。
若要蔺南星真的高枕无忧,只能放他去远离京畿的地方。
蔺南星的心头沉沉跳动着?,他见景裕的口风有所松动,道:“秦公?公?为陛下师长,也与?陛下亲近,他……”
他想起秦屹知成为宫人,也是被景裕抄家强迫,是万万成不了景裕的那个“真心人”的,又生硬地改口道:“陛下将来还会有皇后。”
景裕道:“朕想有个家,蔺南星,朕想有个和你一样的家。”
蔺南星道:“等陛下有了皇后,得了皇子之后,就能娱妻弄子,和臣一样,有个三平两满的家。”
景裕抬眼看着?这间破旧的柴房,又转过脑袋,看向窗外暗无天日的黑夜,道:“这宫里没有小?家的,我只有大虞这一个家。”他轻笑一声,“朕和宫人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景裕回过头,站起身,用手心抬起蔺南星的手臂,郑重道:“你起来吧。你是该离开这里,这京城万民趋之若鹜,可我看却?也没什么好的,倒是江南山温水软,北疆水草丰茂……我大虞的江山广袤到连朕这君主都难以想象。”
他扶着?蔺南星站直身体,视线从低垂到微微上?扬:“朕……不拘着?你了,你带着?你的夫郎去行医济世,去为大虞开疆拓土,朕没给卿准备生辰贺礼,那就应了你……”他轻轻勾起嘴角,笑容有些苦涩,也很真诚,“离开宫闱,做个将军。”
蔺南星喉结微微滚了滚,重重跪下,拱手道:“谢陛下隆恩!”
景裕又一次把他扶起:“起吧,起吧……”他红着?眼眶,看着?高高大大的郎君,道,“伴伴。”
蔺南星似乎从未听景裕用这么澄净的语气?,叫过他“伴伴”,他心绪微微一动,应道:“嗯。”
景裕凝望他,眼里带着?浓浓的不舍,道:“卿,卿可知,何谓伴伴。”
蔺南星正欲回答,景裕便继续道:“伴驾天子,犹如?天子的半身,便是伴伴。伴伴若是年纪大了,便叫做天子的大伴,老了就成了老伴*……”
“蔺卿满打满算只伴了朕两年,甚至都不是日日夜夜伴着?朕……可朕依然当卿是朕的伴伴……”他张了张嘴,似乎有些言语艰难,可还是哽着?酸涩的喉口,继续道,“朕当你,是朕的……长辈。”
蔺南星眼中眸光摇曳,道:“陛下,臣……臣……”他心里的话不比景裕容易说出口多少?,“也……”
景裕等了一会儿,却?见蔺南星不说话了,他无奈地叹息,道:“伴伴,朕今日醉了,有些话过了今日,不会记得。”他强调,“我醉了。”
蔺南星的心头泛上?酸楚,他酝酿了片刻,视线垂落在不知何方,道:“我在纯昭宫时,也是把你当成……”他握了握拳,“当成弟弟来照拂。”
景裕眨了眨眼,突然咧嘴一笑,牙齿都整齐地露了出来:“弟弟么……”
他笑的眼泪花不停地淌过脸颊,落进嘴里,很涩,很酸,也有点?淡淡的甜。
“是弟弟么……?是了,若我有个寻常的兄长,许是就像你这样的……会为我遮风挡雨,为我梳发更衣,也会教导我,训斥我……”他紧紧握住蔺南星手臂,脑袋前倾看着?地面,又像是要靠上?大伴的肩膀,“可我不懂,朕不懂这些,没人教过我,我不懂……”
蔺南星轻轻拍了两下景裕的肩,撩起景裕的袖口,替这人把脸上?的眼泪鼻涕都擦了,道:“陛下无需明白这些……”
景裕感受着?蔺南星温柔的动作,心里却?空荡荡的,像是那处生了个填不满的窟窿一样。
他也想懂很多很多,想知道什么是寻常兄弟,什么是父子亲情,怎么与?人两心相知,又要如?何寻到真心人,成为真心人。
可他的世界里,从来连这个选项都没有。
好一会后,景裕才止了泪水,他吸了吸鼻子,难得有些腼腆,道:“伴伴,以后,你走了以后,得常常来看朕,朕只有你这么一个兄长了。”
蔺南星方才头脑一热,与?景裕说了不少?心里话,现在却?又有些迟疑了,不敢应下景裕的条件,生怕将来要落下口舌。
他犹豫了一瞬后,还是选择相信此刻的景裕,道:“……好。”
景裕笑了起来,有些稚气?地翘起嘴角,又点?了点?躺在地铺上?的沐九如?:“到时候带上?他,还有你的儿子一起来看朕。”
他认真道:“朕希望你好好的。”他伸手按了按蔺南星的肩头,“你这样很好,朕很羡慕。”
蔺南星的肩头承载了一点?重量,一点?情谊,他眼中星子明灭,看向他的君主,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