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言。

视线往我妈那边一抬,果然看见我妈的视线轻飘飘落进我手心,余光扫上来,看起来不动声色。

我心头莫名因为这晦暗的一眼抖了一抖,心跳一步跳空。

我从兜里摸出我的烟盒,抖了根烟出来凑到烧燎的火舌边点燃了搁在我爸墓碑边沿,看着燃烧的烟轻巧地升起。

我妈探寻的眼神偏移开,落在那根烟上,奇怪的是仅仅只是探寻就再没有其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整个人诡异地淹没在平静里比木偶还要僵硬。

我想象中的质问、诘责通通都没有,甚至连这个询问都是忍了又忍的克制,只体现在脸上神色上,没有多问一句。

如果是从前,我会因为我妈放松了对我的关注而略松一口气。

然而现在,我手脚冰凉得像是浸进了冰水里失去知觉,一颗心摔死在半空中。

张了张口,发现什么都说不出口,什么都不能说出口,我的喉咙被血管勒了一圈又一圈,收紧了陷入肉里把我所有的声音都锁得死紧。

心跳停滞的半秒里,额角一滴虚无的汗划过。我伸手用手背一蹭而过想要拂去,却发现额头冰凉一片什么都没有。

一滴紧张的汗是臆想,皱紧的眉头是臆想,绷紧的唇瓣是臆想,慌乱的眼神是臆想。事实上,在这短短几秒半分钟的观测里,我什么表情都没有动过。

就在我我恍惚的这一瞬间,我正正地对上了我妈转来的视线。不解,恐惧,惊慌,愤怒,恶心,失望,难堪,苛责,最后到木然麻木。这一次全部的全部都彻底印在她的瞳孔里,一个眼神里全是诘责。

她只用了这一个眼神的半秒不到的轻扫就别开眼不再多看我,一切陷入静穆之中再也看不到分毫。

然而就这一瞬,如坠蛇窟。

她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我此刻确信,我妈已经看到了我的那封信。

第三十九章

可是我妈什么也没说。

关于那封信,她没问。关于我精神不好老走神,她没问。关于我手里的烟,火机,她没问。

什么也没问,留我一个人揣测。

我妈擦干净了墓碑上的灰,撑着腰站起来捶了捶麻木的腿,视线落在我爸那张黑白照片上定住了再没有离开。

她沉默着看了很久很久,久到足以和我爸完成一场对话来代替黑夜里飘渺的托梦。

我知道她不可能和我爸说些什么,但我爸能说的,全全都印在生前拍下的那双眼睛里了,太好懂。里头全是一腔不后悔的孤勇热血和腼腆的青涩,倒映出20多年前他们相伴时最难忘的岁月。

我能懂,我妈也能懂。

良久,火势慢慢小下来跟着一点风抖动,纸钱只剩下最后几小叠。

“保佑小木一生顺遂,平安健康。”我妈没有转头看我,喉头有点哽咽是这些年的不常有,像是隐忍了很多情绪在里头,一个人消化一个人吞咽无人诉说这份苦楚。

“你和儿子在那边好好的,不要苦了他。告诉他,对不起妈妈不敢来你的坟前,是妈妈对不起你没能把你带到这个世界来。”

我愣住了。

倚在我身边的我哥身子一顿,一双眸子的眸光深沉。

“但是不要再来了儿子,不要再来了。你弟弟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不要缠在他身边好不好?如果真的是你在的话,放过你弟弟吧!妈求你了,算妈求你了好吗?”

我哥皱了皱眉,往后退了半步避开我妈哽咽的声音,别开眼睛不去看她淌下的泪水,语气第一次带着对自己的犹疑:“我没有办法。”

我沉默半晌,探出手抓住他松开我的手指,捏了捏。

“我不能没有你。”他缓过神猛地回握住我,捏紧了我的手指把我的骨骼撞出一声脆响,痛得要死还咬死了不放地把我的手握在掌心。

“我知道。”

我妈的道歉是一把裹满了蜂蜜的刀,所有人都看得到外边的糖渍包裹的是里边的利刃,可谁也不能阻止它一刀把我哥捅个对穿,捅出个大大的漏风的血窟窿,再用苦涩得要命的糖渍糊住这个洞口。

他痛,我也痛,我妈也痛。

可是怎么办呢?我说过,世界上有很多无解的命题我完全无法去理解完全无法去解答,我一生不愿碰到其一,偏偏我不得不卷入其一。

能说我妈是错的吗?好像不能。我哥说,我妈是爱我的,爱过了头,偏激又极端。可能说她不爱吗?能批判她吗?我和我哥都没有这个权利。

能说我哥是错的吗?不能。不可以。我哥不说,但我知道从最开始该死在那间产房里的人就是我。死亡把成千上万根血管绕满我的全身绕上我的脊骨绕在我的脖颈绕在我的肚脐,最后被我哥用命换走。

我的错。一开始就是我的错。

我哥却一次又一次捧住我的脸,吻我的额头,吻我闭上的眼皮,吻我的鼻尖,吻我的唇。

他那么小心,那么珍视,带着那么多爱回到我身边,对我说,不是我的错。

不是我的错,不是他的错,不是我们任何人的错。

我悲哀,这个命题再怎么绕也无解,为什么不让我牺牲。

我埋冤,如果最开始是我死就好了,所有的一切都不会乱成一团糟。我哥比我优秀,比我聪明,比我会处事,他会好好照顾好妈不让妈操心。

“但那不存在。”我哥掐紧我的下巴掐得我生疼,把我从怨恨的沼泽里拎出来,陷入他浓黑冷漠的眼睛,“我不会看着你在我面前死去,这是你注定要经历的人生,不是我的。”

“不管有多痛苦有多艰难,都给我活下去。”

“这段人生本来应该是你的。”

“它曾经属于我,但我现在已经把它交给你。不要让我失望,好不好?”

我被他噎得完全无法反驳,如果眼前的浅浅一片雾气是泪水的前兆,我希望它不要落下成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