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发丝拂到她眉间,崔时聿眉尖剔起,搭在腰上的指骨点了点:“既然你父亲的官职本就是捐出来的,抓着数十年来的政绩要挑出错误也容易。我会去处理,但你当真打算如此?”

阮杳听出来点崔时聿对她的软化和提醒,有个有官的父亲和失官的父亲处境到底是不一样的。

就算是从前,原身也没有多少做官小姐的乐趣在。她那父亲苛责小气,钱大多玩乐去了,补贴家中的永远只有那一点,没他也无所谓,要看他痛失位置后在挫败中成日叹气痛呼才痛快。

况且阮杳来京城,就没想过要回去。

她抿着那点唇珠,说:“当真。”

更抓住崔时聿的那点软化,抬手牵住他袖子:“表哥是在替我担忧?”

手腕伤口被牵扯到,崔时聿看着她细白拇指,没立刻把她甩开。

想来她母亲病逝,后又被父亲的算计被迫远离家门,无人真心好意待她,她才养出这样靠近人、仰头望人的习惯。

不然怎么总是水盈盈一直望得人发软?

“我会帮你处理好这件事,”崔时聿下颚朝着她方向点点,声线很淡,把袖子扯回来,“风雪要大了。”

布料在手心拉扯出痕迹,阮杳手缩了下他也没有回头,背影瘦削而严冷。

风雪确实大了,玉珠把伞撑开,小心问:“崔公子怎么了,生气了么?”

“没有。”阮杳笑笑,崔时聿样貌锋利看着不好接近的样子,但也没到守身如玉碰不得地步,不还提醒她风雪大了快回去么。

大概是因初见认错人的事对她印象不是很好而已,那点印象也在知晓阮杳处境时化作沉默,和不动声色的软化了。

而且说实话,他腰看起来真的窄得很亮眼,看起来会舞长剑的手也很漂亮,指根像是粉色的,她只牵了下袖子,又没牵别的。

更重要的是,阮杳低头嗅嗅那只手,果然嗅到丝缕血腥气。

下马车崔时聿扶她时阮杳就觉得有点不对,他应该是左手受伤,且没打算声张。

有婢女过来给阮杳引路,东厢已经分给三房,客用院子离各处都是一样的距离。总共也就老爷夫人一间、王姨娘和崔泽言一间院子、崔时聿独占一间。

“大公子喜靜,少有人敢打扰。”

阮杳乖巧跟在后面,圆钝眼珠打量着天色。

天色还早,大公子喜靜,那小表妹发现他伤势后犹豫半晌,到夜里才“关心则乱”去敲他院子,应该也是刚刚好的吧?

不知道锋利冷峻,最不喜心性狡诈玩弄手段的人对她软化能纵容到什么时候,发现手段用到他身上时,又会是什么表情了。

第6章 夜半上门

昏黄时刻,修长人影踩着苟延残喘声自狱中走出。

后面锁链声晃动,在门关上后渐渐什么都消弭。袍角翻飞间猩红若隐若现,崔时聿捏着手腕转动,火烛被那身寒气慑得明灭不定。

底下人低头来报不敢多看,派去扬州查实的书信已由驿站送出,用不了多久就会有回音。

崔时聿略颔首,掸去手心血痂。

照磨检校的王大人过路看见崔时聿灯还亮着,思忖几番上前,陪笑着:“崔大人今日休沐,怎的这时了还未归家,当真是勤勉得令人敬佩。”

“说来听闻今日闹市中又有人生出争执,下人无意过路时恰好看见慎郡王车马停过酒楼,不知是不是和大人遇见了?”

崔时聿没说话,慢悠悠抬起眉骨,底下双锋利窄狭的眼就这么看着人,一直看到王大人手心生出冷汗来,他才似笑非笑问:“王大人恰好过路?街中申时出的事,王大人不在其位是为了点什么恰好过路?”

王大人本想打听崔时聿同慎郡王的口风,没想到把自己交代出去。

眼看崔时聿疏懒坐下,两条过分修长的腿随意撑起,好像他要人性命也只是眨眼的事。王大人眼皮狠狠跳起来,忙拱手垂眼:“下官只是有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不敢污崔大人耳朵。”

崔时聿漫不经心将烛火拨亮,折戟歃血似的眸子便更沉,火烛在他垂眸中倏忽熄灭,鬼气森森:“我竟不知,照磨所一个负责照刷文卷记录赃赎的文职,有什么事要办到那去。”

“我下官”

“年关将至,各处都繁忙,”崔时聿撩袍起身,怠倦从王大人身边走过,嗓音低低皮笑肉不笑的,“王大人还是珍重的好。”

王大人袖袍发寒,哆嗦着伏身崔时聿已经不见人影了。

风雪颇大,崔时聿裘袍上很快落满风雪,高挑影子落在雪痕之上,似矗立于此的出鞘剑。

魏符在其后撑伞,低语:“大人,如今新帝根基尚且不稳,又在革新关头,与那位慎郡王有所牵扯不是好事。”

“您手臂又在那时受了伤,那位王大人骤然问起此事,恐居心不良,可要去审问清楚?”

一缕雪轻盈飘到崔时聿眼前,他眼眸眯起瞬,屈指接住。

雪化为冰水,莫名叫人想起它化在阮杳眉眼间时,她眼睫抖下朝他看来时的湿润。手上的雪同样化开,崔时聿皱眉,把雪水掸了出去。

“大人?”

“不用。”

新帝登基不久,在朝威严不重,故需频繁提拔新人来巩固自己皇威。众人皆知在新帝登基前皇亲王的权势就有隐隐压倒帝王的趋势,如今皇亲王独子慎郡王算得上安分守己,新帝表面不说,忌惮却更深。

如今又在革新的关键。今日阿谀奉承的都管郎中杜大人,就曾委婉提出手头事情太多,又要遵循新帝口谕为什么考核忙碌,实在叫苦连天。

只怕是平时散漫玩乐惯了,骤然抓紧才如此不适应。

可想而知先前大部分为官是如何拖沓享受,若说慎郡王跟那些反对者勾连一派,倒能解释今日那马车为何会在崔时聿追查时横挡在面前了。

对方虽没报上身份,但侍从的服饰姿态都没丝毫伪装。崔时聿低语:“找人盯着王撤,若有异便上报。”

魏符应下,二人回到院子,寂静雪夜里只有房间点着两盏勉强照亮路的灯。

竹叶簌簌,崔时聿习以为常踏雪而行,在书桌前站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