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风卷着海棠花瓣落在窗台上,像谁无声的叹息。采绿望着自家小姐眼里的光,忽然觉得那流觞曲水,或许真能让小姐搏出条路来。
夜色刚漫过窗棂,玉菱就提着个描金漆盒来了。她换下了白日的华服,穿件月白襦裙,鬓边只簪了支素银簪,倒比白日里更显温婉。
“妹妹睡了吗?”她轻轻叩门,声音软得像浸了水。
玉茉正对着《凤还巢》的绣稿出神,闻言忙将眼泪擦干,理了理衣襟:“姐姐进来吧。”
玉菱走进来,将漆盒放在桌上,打开时里面流光溢彩一对赤金嵌红宝的耳环,半匹藕荷色的妆花缎,还有支温景然送来的狼毫笔,笔杆上刻着“书尽春秋”。
“温家送来的这些,我瞧着合你心意。”玉菱拿起耳环,想替她戴上,“你上次说喜欢红色的宝石,这支……”
“姐姐留着吧。”玉茉后退半步,避开她的手,脸上堆起客套的笑,“我素来不爱这些华贵物件,倒是姐姐要成亲了,该多添些首饰才是。”
玉菱的手僵在半空,眼里闪过一丝失落,却还是笑着说:“那这支笔你定要收下,温公子说你字写得好,配这支笔正好。”她将笔塞进玉茉手里,指尖触到妹妹冰凉的指节,忽然想起小时候两人共写一张字,玉茉总抢她的笔,说“你的比我的顺”。
“多谢姐姐。”玉茉捏着笔,指节泛白,却始终没抬头看她。
玉菱又坐了会儿,说些温家准备婚事的琐事,见妹妹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便起身告辞:“那你早些歇着,明日我再来看你。”走到门口时,她忽然回头,“过几日的流觞曲水,若你想去,我让母亲给你备辆车?”
“再说吧。”玉茉的声音从绣架后传来,闷闷的。
门“吱呀”关上的瞬间,玉茉脸上的笑就垮了。她抓起桌上的漆盒,走到窗边狠狠扔了出去金耳环撞在假山上发出脆响,妆花缎落在泥地里,那支狼毫笔被她攥在手里,指腹反复摩挲着“书尽春秋”四个字,忽然用力一折,笔杆应声而断。
墨汁溅在绣稿上,晕染开一片乌黑,像极了她此刻的心绪。窗外的玉菱还没走远,听见声响停了停,终究还是叹了口气,转身消失在回廊尽头。
玉茉背对着门,肩膀微微发抖。她知道姐姐是好意,可那些好意像针,扎得她浑身不自在。既是决定要自己搏出路,这些带着施舍意味的东西,她不要。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她选的,跪着也要走完。
绣架上的凤凰,被墨渍染了翅,却仿佛更添了几分决绝要飞,就飞得彻底些,不沾半点旁人的光。
第53章 模仿
女学的下课铃刚落,秦昭就勾着玉荣的胳膊往外走,两人并肩踩过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石板路,一路叽叽喳喳没停过。秦昭说着营里新学的包扎手法,玉荣则讲着医坊里刚治好的小病号,袖口的药香混着秦昭身上淡淡的皂角味,是熟得不能再熟的气息。
走到岔路口,范府的马车已等在那里。丫鬟笑着上前:“五姑娘,夫人吩咐了,让您直接去大姑娘府上。”秦昭拍了拍玉荣的手:“那我先回家啦,明日女学见!”
玉荣上了马车,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就到了端王府外。递了帖子进去,很快就有管事嬷嬷迎出来:“五姑娘快请,王妃念叨您好些时候了。”
玉荣跟着嬷嬷穿过抄手游廊,远远就见玉苒站在廊下,怀里抱着个裹着锦被的小娃娃。那孩子约莫周岁大,粉雕玉琢的,见了玉荣,小胳膊小腿扑腾着要往她怀里钻。
“可算来了。”玉苒笑着把儿子递过去,“元儿早上就指着门盼,许是知道小姨要来。”玉荣接过小外甥,捏了捏他软乎乎的脸颊,小家伙咯咯笑起来,口水蹭了她半袖。
两人坐定,玉苒才说起正事:“前日玉菱被赐婚,原该回去道贺的,偏生元儿那日闹肚子,实在走不开。”她端过一碗杏仁茶推给玉荣,“温家是实在人家,景然那孩子虽身子弱,心却是真细,玉菱嫁过去,错不了。”
正说着,奶娘来抱元儿去午睡。玉苒便拉着玉荣往内室走:“来,看看这些。”靠墙的架子上摆着七八个锦盒,打开来,整匹的云锦流光溢彩,金簪珠钗晃得人眼晕都是前几日陛下赏的。
“我挑了两匹石青的做常服,”玉苒指着剩下的,“剩下的你拣些喜欢的,带回去给母亲和妹妹们分。”她拿起一匹烟霞色的缎子,“这料子软,做件襦裙正好。”又从盒里拣出支银步摇,“流苏不长,走路时不会晃得厉害。”
玉苒把最后一匹藕荷色的绫罗叠好,忽然转身看向玉荣,指尖轻轻点了点她发红的耳垂:“跟姐姐说实话,你和七王爷,到底怎么样了?”
玉荣手里的锦盒“啪”地落在榻上,脸颊腾地烧起来,忙摆手:“姐姐说什么呢,就是……就是寻常朋友。”她低头绞着帕子,想起上次在女医坊,七王爷替她挡开闹事的醉汉,袖口的皂角香混着淡淡的松烟味,至今还记得清楚。
玉苒看着妹妹慌乱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掌心温温的:“瞧你急的。”她拿起那支珍珠木簪,重新替玉荣别好,“姐姐不是催你,只是觉得,儿女情长的事,原该慢慢来。”
窗外的风卷着桂花香飘进来,玉苒的声音软得像棉花:“你性子纯良,得找个真心待你、懂你医坊那些事的人才好。七王爷虽好,可皇家的事,总要多些掂量。”她替玉荣理了理衣领,眼底漾着疼惜,“咱们不着急,慢慢挑,总能挑着合心意的。”
玉荣埋着头,耳尖却悄悄竖起来听着,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被姐姐的话轻轻一拂,倒像是落了层暖融融的光。
回到范府,玉荣先去了玉菱院里。刚进门就见她正对着嫁衣绣领边,银线在素绢上绕出细密的缠枝纹。“三姐姐,大姐姐让我给你带些缎子。”玉荣解开包袱,烟霞色的绫罗落在绣架上,映得玉菱眉眼都亮了。
玉菱抚着缎面轻笑:“大姐姐总想着我。”她刚要拣那匹石青的,就见玉茉掀帘进来,鬓边斜插着支珠花,比往日多了几分活络气。
“听说大姐姐赏了好东西?”玉茉的目光扫过包袱,却没直奔最鲜亮的那匹,反而指尖落在块月白软缎上那是玉菱最常穿的颜色。
玉菱微怔,随口问:“你不是素来爱艳色吗?”
玉茉捏着缎子的边角,指尖微微发紧,脸上却挂着笑:“看姐姐穿得多了,倒觉得素净些好。”她飞快别过脸,去翻首饰盒,“这支银步摇不错,配我的新襦裙正好。”
玉茉拿着月白软缎转身离去的背影,带着点不寻常的仓促。玉荣看向玉菱,眼里满是疑惑,玉菱也怔了怔,指尖捻着那支银步摇上的流苏,轻声道:“许是……想开了?”
她放下步摇,拿起那匹烟霞色的缎子比划着:“前几日她还跟母亲念叨,说女学的先生总夸素色衣裳显端庄。”话虽如此,眉梢却带着点不确定玉茉素来爱穿绯红、宝蓝这些亮眼的颜色,何曾对月白这般素净的料子上心过?
玉荣想起方才玉茉捏着缎子时,指节微微泛白,倒像是强装出来的从容。她把剩下的缎子叠好,轻声道:“或许吧,总归是好事。”可心里却莫名记起玉苒院里那盆刚抽芽的兰草有些心思,就像草芽顶开冻土,看着悄无声息,底下早已攒了不少力气。
玉菱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别瞎想了,她肯改改性子,母亲才放心呢。”说着拿起剪刀,继续修剪嫁衣上的线头,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发间,鬓边那支玉苒送的银簪,闪着温润的光。
玉茉刚踏进自己院门,就一把摘下发间的珠花,快步走到妆镜前。铜镜里映出的那张脸,眉梢眼角都和玉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的杏眼,一样的翘鼻,连笑起来时左边脸颊的梨涡都分毫不差。
她指尖抚过镜中人的眉眼,忽然低低地笑了,那笑意却没到眼底,反倒淬着点凉。“一胎双生……”她轻声念着,指尖猛地掐了下自己的脸颊,镜中的人立刻皱起眉,和玉菱平日里被惹恼时的模样,竟也有七分像。
流觞曲水宴那日,温景然定会去。他见过玉菱那么多次,可隔着人群,隔着流水声,他真能一眼分清谁是谁吗?
玉茉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扬声唤采绿:“把那匹月白软缎拿过来。”她指着镜中玉菱常穿的窄袖襦裙样式,“让绣娘照着这个做,领口绣两朵细巧的兰草,记住,要和三姑娘常穿的那件一模一样。”
采绿愣了愣:“姑娘,咱们不是有新样子的花稿吗?”
“少废话。”玉茉转身,眼底的冷光一闪而过,“让你做你就做,赶在流觞曲水前做好。”她要的,就是这份一模一样玉菱能得到的,她凭什么不能?
接下来一个月,玉茉院里总能传出细碎的响动。采绿常看见她对着铜镜来回踱步,刻意放缓了脚步,连抬手拂鬓角的动作都练了无数遍玉菱走路时腰肢挺得笔直,说话时尾音会轻轻上扬,这些她都一一记在心里,对着影子反复模仿。
女红架上的月白襦裙渐渐成形,领口的兰草绣得和玉菱那件分毫不差。玉茉穿上它站在廊下,连伺候多年的老妈子都恍惚了一瞬,错把“四姑娘”叫成了“三姑娘”。
这日玉荣下学回府,刚转过假山就见个熟悉的身影月白襦裙,素银簪子,正低头看着手里的医书,连翻页的指法都带着股温婉劲儿。
“三姐姐!”玉荣笑着唤了声,快步走上前。
那人抬起头,却是玉茉。她眉梢微扬,语气学得有模有样:“是荣儿啊。”
玉荣愣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眼前的人明明是玉茉,可那眼神、那姿态,竟和玉菱像了九成,若不是鬓边那点不易察觉的珠花余光,她当真要认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