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府的门槛比别处高些,他跨进来时差点绊倒,踉跄了两步才站稳。门房刚要通报“温公子到”,被他抬手按住:“别声张,我自己去。”他熟门熟路往玉菱的院子走,路过抄手游廊时,见廊下晒着的艾草还在滴水,如今却没能护着她。

可到了院门口,他却停住了。

玉荣从后面跟上来,红着眼圈小声说:“三姐姐醒了,说……说她自己诊过脉,是劳极伤了肺,怕是要养很久,让你别进来,免得……免得被温家嫌弃,耽误了你的好前程。

温景然站在廊下,望着那扇紧闭的月洞门。门内静悄悄的,连往日里她翻书的沙沙声都没了,只偶尔传来一声压抑的咳嗽,轻得像羽毛搔在心尖上,又疼又痒。他深吸一口气,声音穿过门板,带着药香般的执拗:

“玉菱,我知道你在听。”

屋里的玉菱猛地攥紧了锦被。她能想象出门外的情景他定是穿着那件常穿的月白长衫,袖口沾着药渍,眉头皱得像她见过的老医官。

“你诊脉准,能辨出百种脉象,能开出千张药方,”温景然的声音透过门板渗进来,混着廊下飘来的桂花香,竟有了几分哽咽,“可你诊不出我的心。从你戴着帷帽,在城南胡同里给刘裁缝家娘子扎针那天起,我就把心给你了你说要编《民间女科方》,我就帮你抄录;你说女医坊缺药材,我就去太医院求院判;你说怕民间验方不靠谱,我就陪你在药圃试药,哪怕中了毒,拉着你的手吐,我都觉得值。”

他顿了顿,听见门内传来极轻的抽气声,心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语气却更沉:

“你说怕耽误我?可我这辈子最好的前程,就是能日日看着你。你若是能好,我就把太医院的差事推了一半,每日陪你去女医坊,给你研墨、抄方,看你教那些女医认药草;你若是好得慢些,我就把温家的宅子腾出来一间当药房,守着你喝药、歇着,给你读医书解闷;就算……就算真有万一,”他的声音发颤,却字字清晰,“温家的红绸,也只会为你一人挂。哪怕最后只剩一方牌位,我也会八抬大轿娶回来,日日给你供着你最爱喝的菊花茶,念你写的那些方子。这辈子,我温景然的妻,只能是你范玉菱。”

屋里的玉菱再也忍不住,眼泪汹涌而出,打湿了半幅枕巾。她想起他在太医院灯下替她修改的药方,想起他在观音庵分她吃的那半块糖糕,想起他每次见她,眼里都藏着的、比春日阳光还暖的东西。

“温景然……”她哽咽着,声音轻得像叹息,却足够让门外的人听见,“你进来吧。”

门“吱呀”一声开了。温景然推门进去,第一眼就看见她通红的眼睛,像含着两汪秋水。他没说别的,只放下药箱,取出脉枕:“让我看看脉。”指尖搭上她的腕脉,感受到那微弱却渐渐平稳的跳动,悬了一路的心,终于落回原处。他低头时,发间的桂花香落在她手背上,暖得像春日的风。

半个月后,玉菱能扶着丫鬟的手,在院里走两圈了。这日午后,忽听院外一阵喧哗,太监的尖嗓穿透层层回廊:“皇后娘娘有懿旨范府三小姐范玉菱接旨!”

一家人跪在正厅,听太监朗声宣读:“奉天承运,皇后诏曰:范氏玉菱,仁心济世,于风疹肆虐之际,率民间女医救死扶伤,功绩卓著。今特准天下女医登记行医,立济世女医坊,由玉菱主理。另,念其与太医院温景然情投意合,医术相济,特赐婚二人,婚后玉菱可仍掌女医坊,不必拘于内宅。钦此!”

玉菱叩首谢恩时,眼角的余光瞥见玉荣站在那里,看着姐姐,笑靥如花。

太监的脚步声刚消失在月洞门外,范府正厅里的寂静就被沈兰芝的一声哽咽打破了。她快步走到玉菱身边,一把攥住女儿的手,指腹摩挲着她腕上尚未消退的针痕,眼泪掉得像断了线的珠子:“傻孩子,你这是……你这是把自个儿的命都豁出去了啊!”

柳姨娘也凑上来,看着玉菱苍白的脸色直叹气:“我说前阵子怎么总不见你人影,问你去哪了,你只说在药房捣鼓药材,原是瞒着我们做这么大的事。那药囊姐姐的名声,京城里谁没听过?我还跟人夸呢,说这姑娘心善,没想到……没想到就是你!”

白姨娘手里的帕子湿了大半,拉着玉菱的另一只手,声音软得像棉花:“下次可不能这么瞒着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让我们怎么活?”她往玉菱怀里塞了个暖手炉,“快捂着,刚大好的身子,可不能再着凉。”

范老爷站在一旁,平日里总板着的脸此刻也松了些,捋着胡须道:“好,好啊!能得皇后娘娘赐婚,还能让女医行医名正言顺,你这是给范家长脸了。只是往后行事,得告诉家里一声,别再自己扛着。”

玉荣正拿着懿旨细看,见上面写着“济世女医坊由玉菱主理”,忍不住笑道:“三姐姐这下可成了京中头一份的女医官了!”

玉荣又凑到玉菱耳边,悄悄说:“你看,我就说吧,好人总有好报。”又转头对众人道,“三姐姐那些日子,白天出去看病,晚上回来还熬夜抄方子,手上磨出的茧子比药杵还厚呢。”

沈兰芝听得更心疼了,拍着玉菱的手背:“往后可不许这么拼了。温家那小子我看着靠谱,让他多替你分担些。”她忽然想起什么,对范老爷道,“得赶紧让人请个好厨子,给玉菱补补身子,她最爱吃的莲子羹,得日日炖着。”

柳姨娘也跟着搭话:“我那库房里还有匹上好的云锦,正好给玉菱做嫁衣。白姐姐的绣活好,让她给嫁衣绣些纹样,既合她的身份,又吉利。”

白姨娘忙点头:“我这就去准备!绣些人参、灵芝,再绣几株艾草,保准好看。”

玉菱被围在中间,听着家人七嘴八舌的叮嘱,心里暖得像揣了个小炭炉。她望着母亲鬓边的白发,看着妹妹们眼里的欢喜,忽然觉得之前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范老爷清了清嗓子,把众人的话头打断:“好了好了,让玉菱先歇着。改日请温家那小子来府里坐坐,咱们也该商量商量婚期了。”他看向玉菱,眼里带着难得的温和,“你做的这些事,不止是为国为民,更是为咱们范家,挣了口气。”

玉菱望着父亲,忽然笑了,眼角眉梢都带着释然的暖意。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她身上,也落在那道明黄的懿旨上,把一室的笑语和药香,都染成了最温柔的颜色。

第49章 离心

众人散去时,日头已过了正午。柳姨娘攥着玉菱的手往晚芳院走,指尖的温度烫得惊人自玉菱病倒,她夜里总睡不安稳,这双手早被冷汗浸得发潮。廊下的秋阳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极了柳姨娘此刻纷乱的心绪。

进了屋,柳姨娘反手就扣上了门闩。桌上的青瓷瓶里插着几枝枯荷,还是玉茉前几日送来的,此刻在穿堂风里轻轻摇晃,倒像在替屋里的人叹气。

“我的儿……”柳姨娘一把将玉菱按坐在绣墩上,自己蹲下身,攥着她的手腕细细打量。这双手曾帮她描过花样子,曾替她拆过旧棉袄,如今却布满薄茧,虎口处还有道浅浅的疤痕那是上次给人扎针时,被慌乱的家属撞得撞到药杵上划的。

“这疤是怎么回事?”柳姨娘的声音发颤,指尖抚过那道痕,眼泪“啪嗒”掉在玉菱手背上,“你说在药房捣药,我就信了;你说夜里冷,要多烧两盆炭,我就让碧月给你送;你咳得撕心裂肺,说只是受了风寒,我……我竟也信了!”她猛地站起身,背对着玉菱抹眼泪,“我这辈子没什么大志向,就盼着你能嫁个体面人家,做个正头娘子,不用像我这样,在府里看人脸色过活。可你……你却背着药囊跑遍京城的胡同,把自个儿折腾成这样!”

玉菱拉过她的手,掌心的暖意透过布料传过来:“娘,我没觉得苦。您还记得吗?小时候您给我说书,说古时有位女医,救了一城的人,百姓都给她立生祠。那时候我就想,若有朝一日,我也能……”

“可那是书里的故事!”柳姨娘打断她,眼圈通红却带着笑,“谁能想到,我的闺女真成了书里的人呢?皇后娘娘赐婚,还特许你婚后行医,这是多大的体面啊……温家那小子我见过,斯斯文文的,眼里有活,往后定能疼你。”她忽然想起什么,拍着大腿道,“我那樟木箱里还有匹杭绸,是当年沈夫人赏的,原想给你做件新衣裳,如今看来,正好做嫁衣的里子。还有你爱吃的杏仁酥,我让厨房每日烤一碟,你得好好补补。”

正说着,门帘被轻轻掀开,玉茉端着一碗银耳羹走进来。她穿着件月白襦裙,裙摆上绣着几簇兰草,是柳姨娘去年教她绣的,针脚却比往日疏了些。

“娘,三姐姐。”她把碗放在桌上,声音淡淡的,目光落在玉菱身上时,带着点说不清的疏离。

柳姨娘忙笑道:“还是茉儿贴心,知道你姐姐刚好转,就炖了银耳羹。快,让你姐姐尝尝。”

玉菱伸手想去接碗,指尖刚碰到瓷壁,玉茉却猛地松了手。碗在桌上晃了晃,半盏羹泼出来,溅湿了玉菱的袖口。

“对不住,手滑了。”玉茉垂下眼睫,语气听不出歉意。

柳姨娘刚要开口,玉菱已拿起帕子擦着袖口:“不碍事。”她望着玉茉,轻声道,“四妹妹,方才在正厅人多,我没来得及跟你说那件事,是我不对。”

玉茉抬眼,眉梢挑了挑:“姐姐有什么不对?姐姐是皇后都夸的大英雄,是范府的荣耀,我不过是个庶出的妹妹,哪敢让姐姐认错?”

“茉儿!”柳姨娘沉下脸,“怎么跟你姐姐说话呢?”

“我只是想问清楚。”玉茉的声音陡然拔高,目光死死盯着玉菱,“那些日子你早出晚归,我见你脸色差,问你是不是累着了,你说只是药房的事;我托碧月给你送参汤,你说用不上;我甚至想跟你一起去药房帮忙,你都找借口推了。原来你是去当‘药囊姐姐’了,原来你救了那么多人,原来你连皇后都惊动了这些事,你为什么偏偏瞒着我?”

她的声音发颤,眼圈慢慢红了:“是觉得我嘴不严?还是觉得我笨,帮不上忙?又或是……怕我沾你的光,抢你的功劳?”

最后一句话出口,屋里霎时静了。柳姨娘张了张嘴,竟不知该说什么。

玉菱望着她泛红的眼角,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下:“四妹妹,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深吸一口气,声音放得更柔,“你我都是姨娘所出,在府里行事本就多有顾忌。玉荣是嫡出,母亲疼她,尚功局的人也敬她三分,她年纪又与我们相仿,性子活络,最是稳妥。那日我决定偷偷行医,第一个想的就是找个能镇住场面的人帮忙,玉荣是最合适的。”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摩挲着袖口的湿痕:“我从未想过要瞒你。只是这事风险太大,若是被人捅出去,说范府庶女抛头露面行医,不仅我要受罚,连娘和你都要被牵连。我找玉荣帮忙,原是想着她是嫡女,就算出了岔子,夫人也能护着她。”

“护着她?”玉茉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自嘲,“说到底,还是嫡出的金贵。我们庶女就活该被瞒着,活该在府里担惊受怕,连知道真相的资格都没有?”她望着玉菱,眼里的泪终于掉了下来,“你说你没想过求富贵,可如今荣耀、赐婚、体面,一样都没少。你救百姓是慈悲,我们盼着嫁个好人家就是俗?姐姐你高贵,我们自然是奴才秧子,配不上知道你的大事。”

“茉儿!”柳姨娘气得发抖,扬手就要打,却被玉菱死死拉住。

“娘,别打她。”玉菱望着转身跑出屋的玉茉,裙角扫过门槛时带起一阵风,将桌上的枯荷吹得歪倒在瓶边。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玉茉总爱跟在她身后,奶声奶气地叫三姐姐,有次她被丫鬟欺负,是玉茉抱着块石头冲上去,说“不许欺负我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