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赤裸着身体,披散着头发,高大的身躯挺得笔直,如同一柄刚硬的、锋利的剑,永不会弯折,雨水冲刷着他,浑身湿淋淋,脸上?的血被洗去,不带丝毫表情?,颜色苍白似雪,而他的眼?眸却是漆黑的,如同夜色沉寂。
恢宏的宫城被雨幕所笼盖,蒙着一层浓烟,似不堪重负,连高耸的重檐歇山顶都?模糊了脊梁,变得萧索起来,抬头四顾,天与地皆茫茫。
恰如当?年。
……
章武二十一年,春,大雨。
两列金吾卫守护在广德殿外?,披着甲胄,持着长戟,肃穆如同铜像,蹲在屋檐上?的脊兽投下了阴森而模糊的影子,苍穹如泼水墨,暗沉沉的,雨水倾泻而下,几?乎要敲碎宫城的琉璃瓦,“哗哗”之声不绝于耳,喧杂而混乱。
赵上?钧躺在廊庑的角落里,地上?支着一柄伞,半遮住他的身体,却挡不住风雨,雨水落下,又溅起,打湿了他的脸,冰冷彻骨,令他难受得很?,但他数日?高烧不退,此刻浑身炙热如火烧,早已经失去了动弹的力气,只能迷迷糊糊地叫了一声:“大兄。”
赵上?宣跪在石阶下,他脱了冠帽,以示恭顺,晋王殿下丰姿朗仪,素来斯文,但他此刻浑身湿漉漉的,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脸颊上?,全无仪态。
章武帝身边服侍的王太监走了出来,袖着手,慢条斯理地道:“晋王请回?吧,韩王病危,太医皆侍奉于此,淑妃娘娘忧心如焚,无暇他顾。”他的眼?睛往墙角瞟了一下,摇了摇头,“叫五皇子多熬几?日?吧,一切都?待韩王康复再议。”
秦淑妃深得帝心,宠冠六宫,其膝下原本有一对孪生儿女,云都?公主和韩王,可惜这两个?孩子生而体弱,令淑妃日?日?忧思。
七年前,云都?公主三岁,大病垂危,淑妃啼哭不止,恨不得以身代,章武帝陪伴左右。彼时,被废为庶人的冯氏于掖庭宫诞下五皇子,宫人往秦淑妃宫中报章武帝,讯息方至,云都?公主气绝。
秦淑妃认定五皇子克死了云都?公主,由?是大恨,章武帝亦不喜,多年来对五皇子不闻不问,如今却逢韩王与五皇子双双病重,晋王来求太医往视,但这个?当?口上?,谁敢去触秦淑妃的霉头呢,若不是章武帝眼?下亦在殿中,只怕秦淑妃要叫人出来把五皇子乱棍打死。
王太监说了这一番话,就要进去。
赵上?宣大急,不顾地上?雨水淋漓,跪行上?前,拦住王太监:“公公,五郎病得很?重,他撑不下去,父皇命我在长兴宫修身养性,但这和五郎无关,若不能请太医救治,可否容我将五郎送回?晋王府,免得他跟着我受苦。”
王太监退后?一步,免得污水沾了自己的鞋面,他皮笑肉不笑的:“晋王对五皇子负有教导之责,怎能令他别离,这事情?,我可做不了主,晋王不必再说,快回?吧。”
“王公公,求求您!”赵上?宣心中忧虑,六神无主,眼?看幼弟情?况危急,而宫中太医却悉数被秦贵妃羁留在广德殿,无人顾及幼弟,若再迟,恐药石无救也,他顾不得身份,重重地磕下头去,“求您代为通禀父皇,念在父子骨肉情?分上?,救救五郎、求求您,和父皇说一声吧,五郎、五郎他真的等不了。”
“哟。”王太监笑了一下,侧身避开,“可当?不得晋王殿下大礼,我看啊,您别费这工夫了,圣上?不会见您的,韩王需要静养,您小声着点,可别吵着他了。”
“王公公,我求您了!”赵上?宣生性文弱,此际无可奈何,只能拼命磕头,“咚咚”的声响清晰可闻,血从?他的额头涌出来,混合着雨水,把石阶染成淡淡的红色,然而,他不知?疼痛,一下又一下,仿佛王太监不答应,他就要磕死在这广德殿外?。
“大、大兄……”赵上?钧气血上?涌,浑身发抖,一时间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咬着牙根,撑起身体,吃力地朝赵上?宣爬去,“你?……起来,不要、不要求他……”
就在此时,殿中出来一个?宫人,满脸怒容:“何人在外?头喧哗不休,韩王殿下此刻形势危急,若惊扰了殿下,你?们有几?个?脑袋可以掉?还不快将闲杂人等赶走!”
王太监不敢怠慢,指了指赵上?宣,对旁边的小黄门道:“请晋王速速离去。”
小黄门惯是会捧高踩低的,当?即走入雨中,拖起赵上?宣往外?推搡:“别闹了,快走、快走……”
话音未落,突然有一股大力从?旁边撞了过来,小黄门一个?踉跄,跌了个?四脚八叉,疼得他“哎呦”大叫。
原来是赵上?钧,他猛地发力,冲了过来,将小黄门打倒在地,自己先支撑不住,腿一软,仰面倒下。
“五郎!”赵上?宣慌慌张张地扑过去,险险地接住了弟弟,一把抱住了。
这是他一手养大的孩子,此刻这孩子嘴唇乌青、脸色潮红、双目紧闭,在他的怀里昏迷过去,他心疼不已,抚摸着赵上?钧的脸,想将那脸上?的雨水擦干,口中语无伦次地说些抚慰的话,“你?别急……没事,有大兄在,五郎,乖孩子,你?再等等……”
王太监皱眉,对殿外?的金吾卫吩咐道:“快去,打发他们走。”
金吾卫“喏”了一声,旋即有人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赵上?宣:“晋王,您请。”
赵上?宣被拖住双臂,抱不住弟弟,眼?睁睁地看着赵上?钧无力地滑落在雨地里,他又气又急,挣扎着不肯就范:“不,你?们不能这样,我要见父皇!父皇!”
几?个?金吾卫在雨中拉扯着,十分不耐,其中一人终于忍不住,举起了长戟,想要以此威慑赵上?宣,“啰嗦,还不快走?”
但长戟举到一半,却卡住了。
“咦?”那金吾卫惊讶地回?头望去。
赵上?钧不知?何时又醒了过来,他趴在地上?,撑起上?半身,双目赤红,额头青筋凸起,死死地抓住了那柄长戟的尾部,从?牙缝中挤出字来:“尔等大胆,安敢对我大兄无礼!”
他只是七岁的孩童,容貌大约随了废后?冯氏,生得极昳丽,此时病得狠了,双颊殷红似胭脂,望之若好女,不意竟有此神力,一时之间,那金吾卫居然拔不动长戟。
“咄,那小子,快放手!”金吾卫恼羞成怒,拉了一下,试图将长戟收回?来。
赵上?钧绷紧牙关,握住戟柄,借着金吾卫回?收的力度,一拉、一扳,整个?人从?地上?立了起来,他的身量尚未长成,比那个?金吾卫士兵矮了一些,但他不管不顾,弓着腰,低着头,狠狠地撞了上?去。
这孩子的力气大得惊人,他的脑袋顶了过来,金吾卫士兵只觉得小腹一阵剧痛,险些摔倒,士兵大怒:“小混蛋,你?……”
然而,他的话没有说完,赵上?钧已经顺势拔出了他腰间的佩刀,挥臂横扫,如同风火雷电,一刀斩下。
周遭的雨水倏然
??????
变红,“哗啦”一下洒开。
一个?头颅掉了下来,弹了几?下,金吾卫士兵仰天倒下,“噗通”一声,砸在雨地里。
赵上?钧摇晃了一下,跪倒下来,以刀拄地,勉强支撑着身体,方才?那番举动仿佛已经耗尽了他残余的生机,此刻,他脸上?的潮红褪得一干二净,呈现出一种如同死人般的惨白,但他的眼?睛亮得惊人,浓郁的血色,如同烈焰燃烧,声音暗哑而凶狠:“不过一死,有什么怕的,放马过来,我和你?们一起死!”
众金吾卫皆大惊,一声呐喊,齐齐冲上?前,几?人同时出手,长戟挟带厉风,同时朝赵上?钧疾刺而来。
“五郎!”赵上?宣嘶声叫喊。
赵上?钧就地一滚,避开锋芒,几?柄长戟“锵”地刺在地上?,青砖裂开了细缝。
一击不中,金吾卫迅速调整方向,有人已经拔出了佩刀,朝赵上?钧当?头劈下。
赵上?钧一个?鲤鱼打挺,抬身扬臂,举刀架住对方的攻势,刀锋交错而过,闪出一长溜火星,溅在雨中。
他的身体已经完全麻木,只有心脏突突地跳动着,越来越急促,马上?就要冲破胸腔,雨水泼打着他的脸,模糊了他的视线,天与地都?在旋转,分不清是非由?来,连神志都?开始混乱起来,耳边只听见了大兄焦急的呼唤和士兵们凌乱的怒骂。
死就死,一起死罢了,有甚紧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