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1 / 1)

粘稠的鲜血顺着赵上?钧的额头、眼?角以及脸颊渐渐流淌下来,淋漓而斑驳,带着腥膻的、近乎金刃生锈的味道,而他容姿高雅、眉眼?昳丽,半面似厉鬼、半面似仙人。

“臣之所为,素来遵从?陛下之意,而陛下,您想要的是什么呢?”他又逼近了一步,浑然不顾兵刃加身,长戟刺破了他的衣袍,“您想要收走臣手中的兵权,是吗?”

元延帝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的嘴唇绷成了一条直线,保持缄默。

赵上?钧终于走到龙座丹阶之下,那是一个?微妙的距离,皇帝与臣子,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他们将彼此的眼?神看得清清楚楚。

“其实无论陛下想要什么,和臣直说便是,臣无有不从?,何必叫那卑贱妇人当?众辱臣呢?陛下知?道的,臣气量小,容不得这个?。”赵上?钧如是说道,语气淡淡的。

他扔掉了林贵妃的头颅,那个?漂亮的、血糊糊的脑袋滴溜溜地滚了几?圈,滚到龙座之下。

元延帝不过低头看了一下,眼?中掠过一丝痛惜之色,但很?快将目光移开了。

赵上?钧慢慢地俯下了身、慢慢地跪了下来,推金山、倾玉柱,庄重而恭敬,跪倒在元延帝的脚下。

千牛卫不敢受淮王礼,忙不迭地退到两侧。

元延帝目光暗沉,神色模糊,他保持着帝王的威严,居高临下,俯视赵上?钧。

赤金兽炉中燃着龙涎,兽口大张,吐出一团团白烟,飘散在空气中,潮湿的春季里,那是一种华丽而馥郁的香气,沾染着已经冷却的血腥味,如同腐烂的牡丹、泥土里黏腻的胭脂,无法?言说,令人作呕。

赵上?钧拔下了发髻上?的顶簪,盘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披散了下来,他的面容是如此俊美,此时长发垂落,漆黑如同鸦羽,柔软近似流水,遮住了他锐利的煞气。

“陛下。”他低低地叫了一声。

元延帝还是没有说话,或者是他还未曾思量清楚,此情?此景下,究竟说些什么才?合宜。

赵上?钧语气淡淡的,好似言语所及,皆无关紧要:“昔日?,蒙先帝恩宠,令臣掌玄甲重兵,今陛下既见疑,臣请还虎符、卸兵权、除亲王之位,从?此愿为庶民,再不涉朝堂。”

元延帝沉默片刻,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淮王……无需如此。”

赵上?钧突然抬手,挽起发丝,手起匕落,寒光一掠,削断了长发。

元延帝的嘴巴张了一下,想要叫一声“五郎”,但不知?为何,却没有叫得出口,他仓促地伸出手,手指屈了屈,或许是想要阻止赵上?钧,但他并没有来得及这么做,那只手只是在半空中停滞了一下,又僵硬地放下。

赵上?钧将那一捧长发和匕首放在了地上?,他眉目低垂,以示顺从?。

紫宸殿上?无人敢言语,死一般的沉寂,只有赵上?钧平缓的声音回?荡在高耸的金柱玉梁间,

“臣居功自傲,骄纵跋扈,屡屡令陛下不悦,臣有罪,今割发代首以谢罪,臣既已出家,不应眷念俗世,骨肉尘缘皆已尽,自此归去山林,愿此生不复再相见。”

元延帝的目中终于露出痛苦的神色,他从?龙座上?下来,走了两步:“五郎,朕并没有这个?意思,你?何至于此?朕只是、朕只是……”

“陛下只是不需要臣了。”赵上?钧平静地接口,他抬起了脸,看着他的兄长,血染在他的眉眼?间,好似用赤红的笔墨勾勒出他脸部的轮廓,锐利、深邃、带着血腥凝固后?的沉静。

他抬起脸,挺直了脊梁和颈项,解开衣带,一件一件脱下了外?袍、中衣和内裳,露出赤裸的上?身,他的肩膀宽阔、胸膛厚实、麦色的皮肤下,肌肉紧绷,凸起的纹理清晰起伏,男人的身体刚武而强健,每一寸都?蕴含着蓬勃的力度,但那上?面却布满了伤痕。

他指着胸口处一道伤痕:“这是去年夏,在北庭与突厥人对阵时,中了破甲弩的箭矢,伤及心肺,臣几?乎死在当?场,至今尤未愈合。”

那道伤痕破碎而狰狞,箭矢撕开了肌肉,在他身上?留下很?深的印记。

他又指向腹部一道伤痕:“这是臣讨伐幽州叛乱时为马槊所伤,臣追击叛军,无瑕顾及,至善后?时,血肉盘结,黏于衣上?不得解,遂以刀割肉。”

他再指臂上?:“这一处,是臣远征南诏时,为土王偷袭,伤口至骨,臣疼痛难耐,不能握刀,后?以布带捆缚刀柄于掌中,才?得斩断敌首。”

“五郎……”元延帝红了眼?眶,他步履艰难地走到赵上?钧的身前,犹豫着,弓下腰,扶住了赵上?钧的肩膀。

他的肩膀那么厚,元延帝无法?掌握住,这让元延帝更加清楚地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早已经不是当?年在赖在兄长怀里撒娇的孩子了,这种感知?令元延帝悲伤、也令他焦躁。

不知?何时天色愈沉,大殿之外?,暴雨如注,“哗哗啦啦”,天籁喧嚣,而人声静寂,雨水被风打碎成粉末,如同迷离的白雾,从?殿门外?吹进来,落在千牛卫长戟的锋刃上?,带着料峭的寒意。

赵上?钧的声音低了下去,轻轻的,只有他和元延帝两人可以听见:“犹记幼时,臣跳脱多动,屡屡磕碰,陛下尝对臣言,若有伤痛,需逐一告知?陛下,勿使陛下牵挂不安,及至臣年长,已久不与陛下提及,未知?陛下尚记当?年否?”

“朕记得。”元延帝拍了拍赵上?钧的肩膀,苦涩地笑了一下,“你?打小性子就倔强,跌得头破血流都?不和朕明?说,只会自己憋着,叫朕头疼得很?,如今长大了,这个?毛病还是改不了。”

赵上?钧直视元延帝的眼?睛,他的目光是柔和的,这一刻,仿佛回?到从?前:“陛下将臣抚育成人,自幼对臣呵护备至,是兄、亦是父,臣感激涕零,本欲以此身为剑,竭尽所能,为陛下征伐天下,而今思及,固不能也。数年来,臣平定幽州、邺城、武安诸方叛乱,南讨六诏,北击胡族,护卫山河安定,拓展疆土千里,臣……对陛下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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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了无亏欠。”

元延帝已经意识到赵上?钧想要说什么,他茫然地,迟疑地松开了手,这是他的弟弟,他曾经那么疼爱这个?弟弟,甚至胜过自己的儿子,而如今呢,只剩下这么一句话,“了无亏欠”。

他心中大恸,忽然又生出后?悔之意,试图挽回?,但他的声音很?低,像是自语着,可能不太愿意叫人听见:“朕只是忧虑多思,错怪了你?,你?何必与朕生分,五郎……五郎,大兄疼了你?那么多年,难道你?都?忘了吗?”

“五郎没有忘。”赵上?钧闭上?了眼?睛,轻轻地回?答,这是只有他们兄弟两人之间才?知?晓的对话,“可是,五郎的大兄,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他双掌交覆,拱手按于地,弯下了他的腰,低下了他的头,以首触地,拜天子:“臣告退,陛下……珍重。”

兄弟情?义已尽,愿此生不复再相见。

“不、五郎!”元延帝的手颤动着,再次向赵上?钧伸去。

而赵上?钧已经站了起来,紫宸殿中的光线越来越昏暗,他的面上?血痕未尽,此刻所有的表情?都?褪去,冰冷而坚硬,仿佛从?尘世的泥污中生出的修罗,但他最后?看了元延帝一眼?,却带了一丝悲悯。

他退后?一步,转身离去,不曾触及兄长伸过来的手。

大殿内外?的士兵如同退却的潮水,拥挤着,向两边分开,为淮王让出道路。

不,那已经不是淮王了,今日?大殿之上?,他当?众明?言,还虎符,卸兵权、除亲王之位,如今不过一介庶民,但依旧无人敢于直视他。

他走出大殿时,脚步似有停顿,侧首一顾,在风雨中惊鸿一瞥。

傅棠梨在那里站了太久,手脚已经冰凉,及至此时,与他目光相触,却觉指尖发烫,几?乎颤抖。

然而,只有一瞬间而已,仿佛只是错觉。

赵上?钧走进了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