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想越气,身边的小宫女见我神情悲愤,又给我倒了一杯水,轻声道:“沈娘子息怒。”
我抬头看她一眼,觉得颇为面生,便问了一句她是否紫宸殿当差。
小宫女一怔:“奴去岁才入宫,在延英殿当差。”
我把笔搁到一边,和她聊起天来:“既然你去岁入的宫,那你应该见过我的。”
小宫女回道:“在延英殿时也曾见过沈娘子几面,只是隔得太远,看不清娘子的模样,后来沈娘子被罚去了掖庭之事,我们也略有耳闻。”
说到最后,猛觉自己讲错了话,小姑娘满脸通红地住了嘴。
我笑道:“掖庭里虽累些,却比御前舒心多了,我待着很自在。”
突然,上首处传来一声瓷碟坠地的声音,我和小宫女齐齐向李斯焱的方向看去,只见他不慎碰落了一只水晶杯子,庆福正在指挥小内侍们上前收拾。
李斯焱偏着头,满面阴沉。
我没当回事道:“我倒是什么,不过是陛下跌了一只杯子罢了,小事而已,哎,听你的口音和魏喜子有几分相似,你也是陇西人士吗”
我们两个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中间我问她了一遍陛下最近如何,她说陛下甚少去延英殿,所以她也不知道。
庆福一直竖着耳朵,一听见陛下两个字,立刻向我这里走来,冷冷道:“老夫一眼没顾着你,你又在这儿搬弄陛下的是非,你下去,宫宴上嘀嘀咕咕,像什么话!”
小宫女被庆福吓得一激灵,赶紧揣上水壶,连滚带爬地告退了。
第二十二章睡觉,看美女和作诗
庆福走后,我又小小地打了个盹,半梦半醒间,宴上的八佾舞已经告一段落,众臣趁着观艺的间隙敬酒问答,宴席上闹哄哄如东市菜场一般。
听着嗡嗡的杂音,我的眼皮越来越低,越来越低,直到眯成一条猥琐的缝
咚!
突然一声鼙鼓敲响,乐声动地,把睡眼朦胧的我直接吓清醒了。
我睁眼往前望去,只见敲鼓的壮汉挥动鼓槌,鼓皮震动,发出战鼓的悠长之声。
本朝承平日久,原本用来宣告战事的鼙鼓拿来当乐器敲,众臣见了都觉得新奇,只有几个经过战事的白胡子老头连连摇头。
礼崩乐坏啊!
更礼崩乐坏的还在后头,密集的鼓声中,一群着水红羽衣的齐整教坊女子鱼贯而出,她们戴着各色铃铛,翻动着彩袖散在四周,像一群软嫩的花瓣,簇拥着中心处花蕊一样的美丽女子。
那女子看起来年岁比我略长,体态丰腴,眼媚如波,眼神所到之处,在场男士不约而同咽了口吐沫。
更有几个定力不行的,眼里甚至放出了莹莹绿光。
认出了那位美人的身份,我一边赞叹,一边心道:谢修娘不唱歌的时候,在长安城美人榜上排不进前十,但一旦上了台,能把王芙娘这等天仙绝色都比下去。
她生得并不很周正,眼睛太细,眉毛太挑,下巴也太尖,可正因如此,她的气质里带着宫中少见的妖媚,以花为喻,王芙娘是倾国芙蓉,魏婉儿是深谷幽兰,那谢修娘就是开在黄泉岸上,烈烈如火的龙爪花。
她是名花,只是不知李斯焱是否有意采撷。
等她走到云帐中央站定,鼙鼓之声戛然而止。
那群水红色的舞女们向四下散开,乐伎们手持丝竹,盘膝坐下。
所有人里,只有谢修娘还依然站着,她仪态万方地向四周各行一礼,眼角的胭脂色殷红如鲜血。
众人屏息凝神,表演开始了。
丝竹声起,谢修娘击打着手鼓,纵声而歌: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四座一片寂静,大臣们停止了交谈,宫女们停下了斟酒,唯余谢修娘清冽高亢的声音,在云帐里回荡。
整个长安城里,只有她能唱出这么艳烈的曲调,
这诗名为苦昼短,哀人寿苦短,讽长生荒唐,是首很尖锐的歌,按理来说不该出现在上巳节宫宴上,可谢修娘就是那么胆大,不仅敢唱,还唱得漂亮至极。
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何为服黄金,吞白玉?
鼓点越来越密集,她的声音像被高高抛起的线球,尖锐地升高,又袅娜地落下,这一定是被女娲亲手捏过的嗓子,要不然怎么能把每个音节都发得恰到好处?
我看着她张合的血色唇瓣,听着她婉转悲悯的歌声,无端想起了之前在紫宸殿时的事。
那日李斯焱拿着李长吉的集子翻看,恰好翻到了这一首诗,他看不太懂,问我吞白玉是什么典故,任公子又是何人。
我随口解释道:“抱朴子里写的,吞金玉者寿如金玉,任公子是个仙家,数百年前骑青驴于终南山飞升。”
李斯焱嗤笑道:“还有人信这些?世上哪有什么仙鬼,求天求地不如求自己来得畅快。”
我道:“陛下今年才几岁啊,秦皇汉武年轻时也不信这些方术,待到老了,一个巴巴儿送童男女出海求药,一个费了大劲去铸金铜承露盘,说不定等你年纪大些,也开始到处炼药去了呢?
他挑起眉毛,桀骜不驯道:“朕不是这样的君王,不求漫天神佛施舍,朕想要的东西,一贯都是自己抢来的,要上求天下求地又有何用?”
我好心提醒:“人力有不逮之处,先人云:敬鬼神而远之,就是这个道理。”
李斯焱还是保持着傲慢的态度:“只有无能之人,才会这样说。
我无语道:“你明明是个普通的皇帝,为什么那么自信。”
他被我逗乐了,仰天哈哈大笑,把诗集扔进我怀里,伸手把我柔软的头发揉乱。
我一巴掌把他的臭手拍开。
那时候是两年里我和李斯焱最相安无事的一段时间,甚至有点亲密,可能给了李斯焱一种我们可以和平相处的错觉,直接导致了他之后的一系列迷惑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