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想到这个点家里还有人在,是温家航。他没开灯,听到开门的动静,略带困惑、迟疑地从洗手间探出半个身子,视线交汇,沉默一瞬,是对方都不想看到的人。
他们并不想跟对方产生任何交流。
温栩睨向他的神色略带考究,这个点温家航应该在学校才对。他一手棉签一手碘伏,脸上与手臂皆有不同程度的淤青与擦伤,不像是跌伤。温家航缩回去,不想理他,也不想好奇他为什么突然回来。
温栩顾不上他,立刻转身去开了杂物间的门,握上门把的那刻手指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温栩努力克制并保持着镇静,门被推开,他眼前一白,微滞片刻,杂物室已然是一片全新的光景,白净、空旷、没有灰尘,也没有钢琴。
没有钢琴、没有钢琴、没有钢琴。
接受事实的刹那,温栩只觉得浑身血液倒流,手脚如同沉浸在冷水里,反应了好半天,他才稍微挪动僵硬的身体,对着站在洗手间门口一脸迷惑地打量他的温家航道:“……钢琴呢。”
温家航双手环胸,倚着门框,觉得他很莫名其妙,不就是一架钢琴么,但看到温栩的脸色后,他迟疑了下,才说道:“昨天就被人搬走了啊。”
“你不知道么。”
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冷雨,显得整座城市都是轻飘飘、冰冷冷的。
温善行将比亚迪停在他的车位,他想要开门下车,但外面下了雨,车里没有备用伞,他稍微犹豫了下,决定冒雨跑回家。他刚打开车门,就见有人在不远处撑着伞朝他走来。
是温栩。
温善行惊讶了一瞬,他没想到温栩此时此刻会出现在这里,他走到温栩的伞下,皱眉沉声教训道:“你不在学校,在这里干什么?”
温栩举着伞,嘴角似有温润的笑意,低声道:“就回来看看。”
温善行猜测到他临时回来的缘由,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却欲言又止。
站在一起他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的温栩已经比他高半个头了。
他们并没有着急回家,而是去了小区附近的一家冰粉店。舒州五月份燥热却阴湿的气候,很适合凉食下肚。温栩付好钱,将两碗冰粉端到桌上,他垂着脑袋,静静地搅拌着碗里的山楂碎、花生碎、红糖。
他突然喊了他一声,“爸。”
温善行已经很久没有从他口中听到这个称呼了,忍不住心一颤,半晌才反应过来:“嗯?”
温栩舔了舔干涩的唇瓣,语气莫名的是从未有过的柔和、真诚:“爸,你觉得是这家店的冰粉好吃,还是以前老城区的那家好吃?”
温善行蹙了蹙眉,细细品尝了下,但他确实没感觉出差别,“都差不多吧,有什么区别吗?”
温栩就说:“有啊,”他低声细语,婉婉道来:“当然有区别啊,以前,小的时候,我第一次吃冰粉,就是你带我去的那一家,现在我长大了,换成我带你来。”
“哈哈,你确实是长大了,现在都比我高了,”温善行不理解他为什么提起这个,迟钝地轻笑出声,掩饰自己的心虚与冷漠,似乎是在笑他好孩子气,十八岁了还如孩童般幼稚与较真,他细细回味道:“是是,你这么说的话,嗯,是有区别的……我觉得味道确实不如以前那一家好吃。”
温善行仔细回忆了下,“那时候我们还住在老房子里……”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还在老城区,沈秋搬进来没几年后,温善行就攒够了钱换了新房子。
温栩侧眸,失神地盯着外面的雨,喉咙干涩,语气低缓:“对,我还记得,三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放学,就像今天这样,突然下起了雨,其他小朋友都有人来接,只有我没有。”
“我就一个人淋着雨,慢慢地走回了家。”
温善行微微一滞,皱眉问道:“为什么不带伞?”
温栩就说:“忘记了。”因为以前下雨都有人接。
“为什么不坐公交车回家?”他又连忙问。
“我以为你会来接我。”
他就在路上,边淋雨走边等。
温善行僵硬地笑了笑,用很熟稔的语气语重心长地教育他:“你知道的,爸爸那时候工作很忙。”
温栩没说,他淋着雨回到家后,推开门,看到他和沈秋在餐桌上哄着弟弟吃饭的温馨画面。
温栩继续说:“那时候很小的我,第一次领悟到幸福的真谛,原来幸福就是,下雨天,有人撑伞。”
“妈妈还在的时候,我以为得到爱是很简单的事,而我,是全世界最幸福、拥有最多爱的小孩。”
“长大后才发现,原来,爱,是那么难。”
“想要爸爸的爱,很难,想要留下钢琴,也很难。”
他判定,爱是一件极其奢侈的事,旁人不会轻易分享。
碗里的冰粉被搅得稀碎,一口没动,温栩突然喊他,“爸。”
温善行缓过神,眉心一颤,轻轻地“嗯?”了一声。
“你会不会觉得我是很幼稚、很天真的人,为什么我都十八岁了还这么不懂事,还在纠结,爱不爱、幸不幸福的问题。”
因爱纠结,便会为爱所困,这是一辈子都解不开的命题。
温善行的眉头皱得很深,拿着调羹的手指抖了抖,他的微动作表现出,他明显坐不住了。
温栩抬眸平静地扫过温善行的神情,将他的反应纳入眼底,他最擅长的就是以退为进,便接着开口:“其实……有的时候,我挺羡慕弟弟的,想和他交换一下。我觉得,他好像比我幸运一点?比我得到爸爸的爱,更容易一点?”
“你说,对吗,爸爸。”
温善行突然觉得呼吸有点困难,他艰难地咽下喉中苦涩的冰粉,支吾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想解释,却无从说起,苍白地为自己辩解着:“不是的……”
他这些年,对待他的大儿子,只能说是,关心不足,漠视有余。而漠视,是一种残忍的精神虐待。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温栩这些年在家里是怎么过下去的,但他却选择掩耳盗铃。捂住耳朵与眼睛,就以为也会骗过心。
他想起温栩上高中的时候,他晚上出来想在阳台抽根烟,刚出房门就看见他的大儿子站在杂物间的门口发怔,面无表情,目光幽幽地、出神地盯着那架钢琴,很神经质的样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时候他应该学业压力很大,每天照例睡前来看一眼钢琴。
温善行却皱眉,不太认可他的行为,批评道:“大晚上不睡觉,在这里站着做什么。”其实他心里是最清楚的,温栩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