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三兴园的名角儿小顾仙一起唱牡丹亭六折戏,借人家的名声包揽了大头,他知道三兴园很多人不满,瞧不起他仗着有靠山来分他们的生意。
但他不在乎,因为他本来就是不择手段的人。
入秋之际,郑家来了个外国商人,当天他听到郑老爷和长子郑庆云谈事,那商人卖的也是大烟,但和以前的鸦片不一样,是新鲜货,也更便宜。
郑家本来私下就在做见不得光的生意,只是摊子铺得小,再加上孟少帅刚回四九城,怕撞上这位爷的枪口暂时偃旗息鼓,可这暴利就摆在眼前,值得他们铤而走险。
郑庆云说反正禁烟的事又不归孟少帅直接管,他们不如疏通一下负责的政府要员,听闻那人好男色,他家不就有一个现成的,只可惜那人不在四九城,年底才回来。
他在外头听着,心想他要尽快换一个靠山,一个连那位政府要员都不敢得罪的靠山。
2、
柳桥笙不是头一回半夜看到程开霖踉踉跄跄地往家走了。
他和程开霖住同一条胡同,他家靠外,挨着街口,有棵大树遮挡,是一处不甚安静采光也一般的小院子。
程开霖家统共六间房,院子宽敞,有一个漂亮的花圃,连窗子都是昂贵的彩色玻璃窗,他还雇了个干活的婆子。
程开霖被人包养的事在三兴园不是秘密,有瞧不上他的人讥讽他,攀上高枝也没见住得多好,还不是和他们一样住在胡同破院子里。
他反唇相讥,我自个儿的院子住着舒坦,到三兴园也近,碍着你了么。
柳桥笙实在看不下去他扶着墙慢吞吞地走,恨不得挪一步就要歇三歇,照他这么磨蹭下去到家天都要亮了。
他出门去扶程开霖的胳膊,刚要说话,一阵超乎他想象的力道差点把他掀翻,他只得凭借练基本功的底子稳住下盘,腰向后仰得极低,然后一把抓住程开霖肘击他腰腹的手。
等他站直再看过去,程开霖面色苍白,眼神里的凶狠未退。
“放手。”程开霖用力抽出手,踉跄两步扶着墙,佝偻着背,眉头皱得死紧,像是在忍耐极大的痛苦。
柳桥笙也皱起眉,“我好心想扶你回家,你犯得上这么戒备吗?”
“不用你的好心。”程开霖慢慢挺直腰,“知道你瞧不起我,碰我脏的是你自个儿的手。”
前阵子柳桥笙得知他借别人寿宴想接近孟少帅的事,柳桥笙自然是站在朋友那边,对他好一通说教,说孟少帅身边已经有了顾梅清,他怎能去抢。
程开霖当时就嗤笑出声。
有什么不能的,他不争取一把年底就要被当成一件礼品送人了。
另寻靠山行不通,他还有别的法子,不过这之间种种他没必要和柳桥笙解释。柳桥笙说他冥顽不灵,他也讨厌柳桥笙的说教,两人除了台上再没有任何交流,恩爱的柳梦梅和杜丽娘都隐隐透露着貌合神离。
“我几时瞧不起你?”柳桥笙想这人确实冥顽不灵,对谁都很防备,还有张刻薄的嘴。
“谁讨生活容易,你自轻自贱做什么。”柳桥笙努力心平气和,“等你磨蹭到家天都亮了,我背你回去。”
程开霖看都没看他,“不用。”
柳桥笙没再商量,一言不发直接将人横抱起来大步往前走,仲秋夜里冷得很,怀里人只裹着一件风衣,柳桥笙触手一片冰凉,下意识把人搂得更紧。
被抱起来的那一刻程开霖没忍住,吃痛地叫了声,他身上有伤,一路回来已经是强忍,被碰到更是冷汗涔涔。
婆子回家之前添了煤炭,屋里尚有余温,柳桥笙又去添了炭,回来正好撞见程开霖脱掉风衣,里面穿的竟然是件女士洋装!
柳桥笙一时愣在原地。
程开霖听到声音,回头看他时一脸不虞。
“你怎么还没走?”
“你这……”
见他看自个儿这身装扮面露惊讶,程开霖嘲讽地笑了,伸手将衣柜打开。
“洋装么?这算什么,我还有一柜子旗袍,谁让包养我的人是个变态呢?”
衣柜里挂满了华美的旗袍,一水儿的高开衩紧收腰,若是在一个女人的衣柜里定会让人艳羡。
可此时柳桥笙只觉满目荒唐。
程开霖想解开洋装拉链,胳膊一向后就牵动背上伤口,压根抬不起来,他没打算为难自个儿,淡声道:“不是愿意做好人么,那就别在那杵着了,你要愿意看,帮我把拉链解开再慢慢看。”
“我并未……”柳桥笙主动噤声,讲歪理他永远讲不过程开霖,索性直接闭嘴。
洋装拉链从后颈一直到腰,柳桥笙捏着锁头往下拉,呲啦声响起,包裹在洋装中纤瘦骨感的身体逐渐露出,白皙背上触目惊心的红痕交错,拉链已经到底,那些伤痕还在继续向下蔓延。
柳桥笙捏着锁头的手一时忘了松,他一眨不眨地盯着程开霖伤痕累累的背,他想不到要多用力才能一下子就显出伤痕来。
“这是那个人做的?”
程开霖抖抖肩膀,洋装滑落到手臂上,他回身瞥了眼柳桥笙的神情,答非所问:“你还要看到几时?”
他身前的伤痕更多,水墨莲花好像都染了颜色,比瓣尖的薄红还要鲜艳欲滴。
担心皮肤溃烂,纹身刚纹好那几天程开霖长衫扣子都是解开两颗的。那条横亘在锁骨上游弋的鱼,柳桥笙不止一次见过,甚至还暗叹连鱼鳞都栩栩如生。
可他到此时才看清,没有什么鱼鳞,那条鱼之所以活色生香,因为它纹在一道新鲜粉嫩的伤疤上面。
纵使在市井浸淫多年,学会说粗鄙的话也学会平头百姓的麻木冷漠,但柳桥笙那把君子骨却在此时蠢蠢欲动起来。
他想说教,也想斥责,他想管这个人。
“那个人作践你,你为何非要依附他?”
程开霖神情淡漠,摆正镜子拿起一个瓷罐。
瓷罐中的药膏异香扑鼻,已经用去大半,程开霖挖出一大块,对镜厚厚涂抹在身前的伤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