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如是于是又道:“所谓修行,实是蕴取天地的灵气。修行修行,借天地势修行。”
游扶桑这才道:“确是。正道是蕴取天地灵气,邪道则是攫取天地魔气。”
“蕴取与攫取有何不同?灵气与魔气又何不同?”
“蕴取如春雨润物,循自然天地之理,不急不躁,与万物生;攫取则如狂风掠夺,强取豪夺,不顾后果,惟求速成。”游扶桑一顿,“灵气,是世间生机之精华,至于魔气,则是恶念戾气、怨毒、残暴之凝结,用之伤人,积之伤己。”
说到这里,她很深地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罢了,仍有失控的风险,你不要学。”
宴如是忽道:“我要学!”
游扶桑淡淡:“我不要你学。”
宴如是皱起眉:“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提是你提的,又随口作罢,拿我作消遣?”
游扶桑忽然闲闲笑起来:“真是折煞臣了。臣哪儿敢拿殿下作消遣。只是常人入魔,或消耗自己的心性以生出魔气,或攫取外界外物的怨气以生出魔气,不论哪个,对殿下而言都是折磨。殿下并非心怀恶念之人,只为了修行而催之,岂不颠倒心性?”
宴如是仰起脸问:“有你在,我还能应付不来吗?”
游扶桑反问:“殿下觉得自己可神气?”
宴如是讷讷:“也没有。”
“那便不要逞强。”游扶桑轻揉了揉宴如是耳垂,即使知晓对方并感觉不到。
宴如是道:“我只是觉得魔气与灵气,其实并无什么不同。就像世间有阴阳,有明暗,光照射在树林上,树影随之生。无光便无影,无正亦无邪。”又缓慢点了点头,似乎很是赞同自己的话,“譬如山间白云与地面黑影,看似截然不同,实则同为天地之气所化。一在高处,一在低处;一向上升腾,一向下沉积。形态不同,本源相同。”
游扶桑深深看她一眼:“本身如此。”
宴如是又道:“亦如爱与恨,一向外流淌,一向内坠落;本质同源,只是选择不同。”
“确是这样。”
宴如是于是佯作如梦初醒:“那师姐从前说恨我,其实也是爱极了我。”
又绕回来。
游扶桑似失笑,移开目光,半晌才道:“你竟有脸提。”
“只觉得再不说,一切又会来不及。”宴如是偏头往衣服上肩窝里一靠,细声问,“不该有脸提,是不是?但我不提,师姐不说,难道就过去了?我知道不会。它会变成师姐心里一根刺,在某一日,从轻柔松软的棉絮里毫无防备地露出来,扎师姐一手伤。痛痛快快地拎出来,总好过憋憋屈屈地掖着;从前都是我在错,浮屠城一把火,连累庚盈的死,连累你的死,我都在反思,师姐尔后怪我,戏弄我,我承着,也是我自己愿意。后来师姐原谅我,可观念的隔阂却一直在,师姐说我们是‘互相抛弃’,我认的。
“再后来,就连死亡也没有消弭我们之间的误会,只是苍生啦、救世啦、来来去去死生大事,让我们都无暇去思索其中的偏颇。是什么让我们就着隔阂也能相拥?师姐,我想过,答案是爱。我爱师姐,师姐爱我,所以即便千言万语的差错,我们看向彼此,旁的都会忘记,只记得自己喜欢极了、爱极了眼前的人,再没有别的闲心去做别的事情,只想多抱一会儿,肌肤相亲,鬓角情话。师姐,”宴如是抬起眼,很认真问,“你觉得是吗?”
游扶桑眼睫一颤。
宴如是靠着她,像往她怀里塞了一捧滚烫的雪,于是游扶桑的心也颤动。
宴如是视线移开,眸光转动,声如竹林清泉,又缓缓道:“从前我在城墙上,是为谁而死,又辜负了谁,我该记得。此刻我在朝胤里,是因为谁而复生,又为了谁而来,我不该忘。”
说到此处,宴如是沉一口气,紧攥着拳头,又重复道,“为了谁而来,又有谁为了我,迢迢赶来我不该忘。”
她声音渐低,头也向下去,静静靠在游扶桑的胸口。虽没有触觉,但那心跳声却清晰可闻,一下,一下,鲜活地跳动着,让宴如是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眼角忽而湿润了。
“殿上因为素声之事冲突,是我千不该万不该,又像从前一意孤行。师姐,这世上,总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一切都翻篇,不论是遗忘,复仇,原谅过去的伤疤依旧存在。”
宴如是的眼角有光,静静闪烁,像一滴泪。她深吸一口气,气息在入肺时又不住颤抖,“师姐,我知我做一切都伤你至深,师姐不提,我却无法装作它们已不存在,也无法期望有什么能抹去一切,抚平一切。你曾说我们互相抛弃,但其实,师姐从来没有抛弃过我。”她忽而跪了下去,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长夏里格外清脆,宴如是抬着头,直视游扶桑的双眼,不加掩饰的展露了所有情绪,似乎是连灵魂都剖开给对方看,“是我一直在犯错是我总是悔悟,却又不知改正,眼睁睁看着师姐退让,却一意孤行。既想要那些远大的抱负,又想要身边人的宽解,到头来什么也握不住。我以为我撑得起那些选择,也总以为只要努力,就能兼得,是我太贪心,也太无用。”
宴如是停顿了一下,看向游扶桑的视线忽由认真变得痛楚,眼神落下去,像一只快要耗尽力气的小兽,“可我不想再这样了,”她道,声音微不可闻,“师姐,我不想要你离开,也不想要你再退让了。”
宴如是跪着向前挪动一步,“我可以后退,也可以摒弃执念。也许师姐要说,‘人的心性无法改变’,可我想改变的,是我与师姐之间的相处。不该总是谁得寸进尺,谁不得以让步的样子那不好,也不对。”她的眼里不再闪烁倔强,只剩最后一个,赤.裸裸的请求,“我希望师姐能给我最后一次机会。”
“我希望师姐还愿意再看着我。”
她说,“我希望师姐不要放弃我。”
【??作者有话说】
之前请假说5.8回归,结果先玩了一整天,睡了一整天,第三天打开电脑对不起,哈哈
162 ? 愠司命怫灼业火莲(三)
◎我在宴门做过一个梦,在浮屠城又做过一个梦◎
宫门幽闭, 仅左侧檀香下有一扇窗虚开,屋内却并不昏暗,是深夏的风还带了些窗外的光影, 将屋内檀香都吹活过来。
深夏的气息在她们之间萦绕升腾, 极淡的清香。
织金锈凤的衣袂铺展在地上,繁复的云纹隐约闪烁着微光。
宴如是的头颅低垂了, 天光透过窗棂, 恰落在她的肩头,又映在她的侧脸上,像一圈可怜的光, 镀在她委屈的脸上。
王女威严冷静,少主张扬自傲, 此时此刻道歉的人却谦卑,像春风不经意吹皱了破冰的湖, 薄冰下落出的一点春日的芽,那么藏匿又惊喜,让人看了欣喜, 又越觉得可怜。
怨吗?游扶桑心想, 从前种种,总会有怨怼的, 恨却不至于。她并不舍得恨她。
游扶桑却一时也不知说什么,盯着身前少年的脸看,心不知飘到了哪里,沉默许久, 她笑一下, 眼睫亦垂下去, 很无奈似的, 对身前人说道:“所以从前我总是怨你。所以我的邪修之路总是很顺利。”
“师姐!”宴如是却忽然急了,“你怎可在这时候说笑啊!”
“可没有说笑。”游扶桑道,“人在什么情况下会恨一个人,在什么情况下会怨一个人?这是邪修要思量的事情。想得越多,陷得越深,心性才越是不佳。是以我又说,你不必学。”
“好嘛,不学便不学。”宴如是扑到她身侧,耳朵尖尖便在游扶桑眼前。她撒娇问:“师姐,我说了这些后,你除了修行,没有一点儿旁的想法?”
游扶桑道:“有。只是太多,不知从何说。”
“不知道从何说,那便从头说!”
游扶桑:“费口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