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都不是。
“你忮恨她有直面一切的勇气,几近扭曲地羡慕着那种知道自己要什么,并毫不犹豫付诸行动的决绝;朝闻道,夕死可矣。仙者,这才是你最恨之处。”婆婆的声音似乎也成了榕树枝,挂在天幕上,缠绕着呼吸。大树下泛起雾气,妖气如同水中墨滴,不断扩散开来,成了带有意志的触须,找寻所有可见之人,内心因忮忌而展开的裂痕。
游扶桑咬紧牙,五指嵌进掌心,留下新月形的血痕。
“承认吧,承认吧,”婆婆的声音更加低哑,却带着无法抗拒的穿透力,几乎压垮人心,“你忮恨她的纯粹。那么纯粹地纯粹地为千万人赴死”
妖气雾气弥漫开来,任是游扶桑都变得呼吸急促。
更不必说,藏在暗处的凡人阿芊。
阿芊比游扶桑更先、也更多地受到了妖气的蛊惑;阿芊原本紧抿的嘴唇微微张开,眼中闪过显而易见的挣扎,不等与她一同藏在暗处的宴安反应过来,那些细如游丝触须的妖气,已悄然缠绕上阿芊的身躯!
宴安瞪圆双眼,手指无声地攥紧了衣袍,在袖里写明求助的符箓。
咫尺间,阿芊开始尖锐地笑起来,脸上肌肤开始诡异地蠕动,仿佛皮肉之下,有第二张脸呼之欲出
159 ? 千面鬼忮恨众生相(五)
◎阿芊◎
电光石火中, 阿芊拔出佩刀向宴安袭去!
此刻她的面容扭曲而破碎,假面全然崩溃,露出一张陌生而狰狞的脸, 瞳孔已经全然变成了翠绿色, 树妖彻底控制了她!
“宴安,小心!”
游扶桑双手结印, 一朵硕大的山茶花出现在身后, 却是千钧一发,宴安躲过了阿芊的刀锋,反向游扶桑喊:“不要伤害阿芊, 她是被控制了啊!”
山茶花骤然止住,游扶桑怒骂:“愚”
话未说完, 宴安扬声问:“倘若她是庚盈呢!?”
游扶桑短暂地愣了神,身后的榕树婆婆化开了身形, 在她身后阴恻恻地笑道:“这侍卫在十年前便来找过我了,那时她便成了我的傀儡。十年了,十年了, 她彻底顶替了她所忮恨之人, 也彻底成了我的傀儡!”
十年前?彼时的阿芊也许尚未入宫她到底顶替了谁?
宴安去看阿芊那张脸,此刻的面容陌生, 是她从未见过的形貌;皮相因为妖气的控制变得狰狞而扭曲,可那双眼睛还看着宴安,挣扎着颤抖,她盯着宴安, 动作迟缓, 佩刀在空中划出不稳的弧线。
“殿下快走”
说出几个字, 随即又被控制, 阿芊捂住眼睛,发出痛苦的嘶吼。
趁此机会,宴安空手夺过佩刀,眼死死盯着阿芊,试图唤醒她:“阿芊!醒醒,不要被妖怪蛊惑阿芊!”
宴安牵制阿芊的双手,能感受到阿芊体内剧烈的颤抖。她听树妖冷笑一声,阿芊立如猛兽怒吼,她挣开宴安的手,五指张开,指甲在妖气的灌溉下成了利爪,抓向宴安双目!
却在最后关头硬生生改变了方向,擦着宴安的发丝而过。
阿芊眼前忽而一片晶莹的白,是王女殿下年轻的脖颈,细碎青色的血管在跳动。
于是,突如其来的旧忆如潮水包裹住阿芊。
阿芊忽然想起,十年前新入宫闱,自己也不过十六七,她站在宫殿角落,看向御花园中央那个小小身影。阿芊身旁,两位年长的侍卫低声交谈,小声说道:“我听说,五岁生辰时,王女殿下正失去了嗅觉。”
“御医束手无策,连太医都摇头叹息,”身着墨绿色衣袍的侍卫叹道,“小小的五岁孩子,真的再闻不到气味了?”
五岁的殿下安静地坐在花园里,小手捧着一朵海鹤花。
殿下喜欢这花吗?阿芊想,真是可怜
阿芊靠近王女,而王女也只瞥一眼她,立即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怜我吗?我才不可怜,”王女殿下撅了嘴,“是,我闻不见它的香气。但花不只有香气,还有形状,颜色,绽放时的蓬勃,凋谢时的优雅,我都看得见,触碰得着。我可怜什么?”
十六七的阿芊尚想不到这些。
又过了五年,鸟雀啼鸣的春日,生辰礼后,王女殿下见了阿芊,又平静说:“我今日又听不见了。”
“殿下!”阿芊唤道。
分明听不见,王女却笑了:“我认得你的口型,阿芊,你在叫我。”
殿下!
侍卫为忠诚,誓死守护殿下肉/身安危,照拂光明。剑者,忠之所寄;盾者,护之所系;御前侍卫,挥剑格敌,更为皇室殿下无声坚守。
阿芊单膝跪下,右手抚心,向年轻的王女行去最庄重的礼:“此后,属下的耳朵便是殿下的耳朵,属下的嗅觉便是殿下的嗅觉。纵使天塌地陷,属下都将是殿下感知这世间的桥梁。”
阿芊说得缓慢,一字一顿,口型随之变化。
铮铮誓言,如同宫墙上的青苔,悄无声息却坚定地绵延。
王女轻声叹道:“阿芊”
但其实,她从未与王女说过,她并不叫阿芊。
她也是一个俗人,忮恨了身边人,于是在榕树下许愿,夺走了对方的面容与名字。
说不上是恨对方,只是诧异,一个海难丧母丧父、自十岁开始拉扯幼妹的人,怎就忽然命格超凡,鸿运加身恍然一夜,平步青云,将要做御前侍卫了?
她于是来到榕树前:“榕树婆婆,我想成为她。”
许愿后,她幻作阿芊的脸,换上了相近的衣服。归家后,果听城南有一无面新尸,不知是谁。
正午祈愿,傍晚她便后悔了。阿芊无母无父,她却有。当官差隔家询问是否有十五六岁的女儿走失,她的母父不断辨认,最后只能挣扎地接受这无面新尸是自己可怜女儿的事实。
她作为阿芊活下来。
阿芊作为她死去了。